<>我买来下一轮饮料。他原来以因为拿一个妓女掌班的钱买酒喝而感到良心倍受责备,此刻这种内疚已被造成如此不安的酒消融了。明白人看得出来,他已经喝醉。他双目呆钝,整个举止也是这样。完全以典型酒鬼的方式进行谈话,好像对方也已喝多,两人客々气々地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议论,旁若无人似地。
我若也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就看不出他的这种细小变化。但我是清醒的,随着他醉意渐浓,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我尽力把谈论的主题保持在金?达金婻的案子上,但办不到。凡是纽约的毛病他全都想说。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俯身向前,压低嗓门说,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实际上这会儿酒巴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顾客,外加一个酒保。“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都是因为黑鬼!”
我不置一词。
“还有西班牙后裔,黑人和拉美人!”
我刚提起黑人和波多黎各人警察,他便立即抢白道:“喂,这用不着你来说,”他讲,“我过去有个搭档,共事很久;他叫拉里?海尼斯,你可能认识他——“我不认识”——这人本质很好。我敢把生命交给他,对他无比信任。哼,我确实是这样做的。他是个黑人,象煤一样黑,但在公安内外我没遇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但这与我所说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他用手背抹々嘴唇,道:“喂,你坐过地铁吗?”
“必要时也坐。”
“咳,废话。大家都是迫不得已才去坐它。走进那里就像是全城的人钻入了一个果壳,设备不断遭到破坏,车厢的喷漆脏得要命,车厢里尿气冲天。铁路警察拿那里的犯罪活动毫无办法,但我说的还不是这,哼,我一登上地铁的车厢,四下一看,你猜我是到了何地?我他妈的到了外国。”
“这又何讲。”
“我是说一圈全是黑人或西班牙后裔。不然就是东方人,现在又有大批的中国新移民蜂拥而至,外加原有的韩国人,韩国人现在都变成正式市民了,全城的大蔬菜市场都是他们开的。他们每天工作二十小时,以供子女上大学。但这还是问题的一部分。”
“什么问题的一部分?”
“唉,真是的,我可能是愚昧无知和有偏见,但我禁不住要这样想。纽约原来是一座白人的城市,可现在我有时觉得我倒象是全城剩下的惟一白人了。”
双方沉默良久。后来他又说:“他们现在在地铁吸烟。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
“过去从不这样。一个人可能会用劈柴斧头砍死他的双亲,但他不敢在地铁点燃香烟。现在连中产阶级的人也在地铁吸烟。喷云吐雾。只是近几个月才发生的事。你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吗?”
“怎么开始的?”
“记得一年前左右吗?有个人在区间列车上吸烟,铁路警察让他灭掉,这人掏出手枪把警察给打死了。记得吗?”
“记得。”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人们读到这则消息,不管是谁,警察或一般市民,都不敢再冒昧地劝告对面的吸烟者掐掉那可恶的香烟了。于是,少数人开始点烟,无人再过问。更多的人效仿为之,谁也不愿讲废话,去举报在地铁吸烟的人,因为举报像劫犯一类的更大罪行还是白费时间呢。法津不能严格推行,人民就不会尊重它。”他皱起眉头,“可想々那个地铁警察吧。你愿意象他那样死去吗?让人掐掉香烟,砰地一声,他就丧命了!”
我不由自主地谈起鲁登科的母亲,她的朋友给她抱回家一台有问题的彩电,结果她被里面的*炸死。接着我们便你一个我一个地说起了恐怖故事。他讲,有个社会工作者被诱上公寓的房顶,遭到多次奸污后被扔下楼摔死。我记起报上登的一则消息,说有个十四岁的孩子被另一个十四岁男孩开枪打死,两个人根本不认识,凶手坚持说是因为受害者嘲笑了他。德尔金告诉我几桩因为儿童骂架而导致死亡的案子,又说起一个男人将他情妇的女婴掐死的事,因为他们俩每次出去看电影都得给那小东西花钱请个临时看孩子的,他嫌太麻烦了。我提到,格雷夫森德有个妇女正拉开壁橱往里面挂衣服,实然一声枪响,她一命呜呼。我们你来我去,大有让自己的故事盖过对方之意。
他说,“市长认为他已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恢复死刑。把那巨大的黑电椅再请出来。”
“你想可能吗?”
“公众无疑欢迎。这多少会有效的,我想你不会反对。把这些坏蛋烧死,至少,他们肯定再不能作案。他妈的,我要投赞成票。搬回电椅用电视向全国实况转播那可怕的死刑,再加入些广告,赚上点钱,也好多雇几个警察。还有一点你想知道吗?”
“什么?”
“我们己经恢复死刑。但不是对杀人凶手。而是对一般市民。城中每一个居民被处死的机会远々高于杀人凶手被拉上电椅的可能。我们实际上每天都在宣判五、六,甚至七个普通人的死刑。”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升高,酒保开始偷听我们的谈话。我们已把他从电视节目前吸引过来。
德尔金说道:“我挺喜欢电视机爆炸的故事。我怎么没看到那篇报导?人总以为这类事全部听说过了,可往々还有更新鲜的出来,对不对?
“大概如此。”
“在这座裸露的城市里,有八百万居民,便有八百万个故事,”他模仿电视主持人的语调说,“你还记得那套节目吗?几年前在电视上播出的。”
“我记得,”
“每集结束时他们总说这句话,‘在这座裸露的城市里,有八百万居民,便有八百万个故事,此乃其中之一。’”
“我记得这句话。”
“八百万个故事,”他说,“在这座可恶的、*的、臭茅房一般的城市里,究竟有什么,我们究竟能有什么?我们有的只是八百万条死亡之路!”
.
我把他拽出酒吧。来到外面黑夜的清凉空气里。他沉默下来。我们绕过两个街区,转到警察局南面的街上。他的汽车是水星牌的,已经用过几年。车角畧有撞痕,车牌前面多一个编码,告诉其他警察这是执勤公用车,不得罚款。一些经验丰富的小偷也知道这是警车。
我问他感觉怎样,能否开车。他好像没听见我的问题,只是说:“你是什么人?你是警察?”接着发现这话说得太荒唐,便哈々大笑起来。他把身体支在汽车敞开的门上,一时止不住笑,随着车门前后摇晃。“你是什么人,你是警察?”他说着又咯々地乐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是警察?”
像电影镜头快速被切断似的,他的这种不正常情绪突然消失。转眼间他变得十分严肃,头脑显得很清醒,双眼眯缝着,下巴像猛狗似地矗向前。“听着,”他说,声音又低又生硬,“别他妈的装得这么了不起,你懂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这个假装神圣的坏蛋,你比我强不到那儿去,*养的!”
他驱车驶去。在我视线范围内我觉得他开得还算不错。但愿他不需要走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