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皎洁的满月爬过黑黢黢的浓密松林,升上天际。土路两旁的平地上撒满了快车扬起的粉末般的黄尘。路边树丛上的深绿色叶片虽然已蒙着一层薄土,但皓月当空,凉风习习,它们仍与露珠一起闪着微弱的亮光。乡间一片沉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的轻吠。
已经过了快半小时,伯特一直默默地坐在杰夫的身边,等着他开口。他掏出怀表来瞅了一瞅。
“杰夫司法官,我不便再说了,”他就着车身的反光观察杰夫的脸,“可是监狱里也得有人值班呀。”
“是吗?”杰夫谨慎地问。
“本?艾伦法官随时都会找您的。要是他改变了主意,需要咱们做些什么,总不能让他找到这里来吧。”
杰夫做个手势,让他开车。
汽车慢慢驶去,沿着公路走了四、五里地。这时,离安德鲁琼斯还有三十多里,杰夫突然伸手示意,他要汽车离开公路,向一条被两块齐膝深的棉田夹着的泥泞小道开去。伯特不明白杰夫的意图,但他一声未吭,欣然听命。他虽不认得这条弯弯曲曲,坑洼不平的侧路,但他知道杰夫一定心中有数。
汽车必须涉过一条小溪,伯特在溪前刹住车。
“杰夫司法官,这条路通到哪里?”他焦急地问。
“你不要管通到哪里,”杰夫立即说,“继续前进。竺郦县的每一寸土地我都了如指掌。何况十天以前我还来过这里。尽管开吧。”
他们过了浅溪,又在小道上颠簸了五、六百米。汽车爬上一条深沟,突然撞在一个土堆上,嘎吱一声熄了火。前面是座废牛棚的侧墙,小道到此为止。倒塌的牛棚后面隐隐约约地现出了一幢两个房间的木屋。
杰夫不等伯特提问,便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伯特跟着杰夫通过一根带刺的铁丝,铁丝从牛棚一直牵到院子一角的苹果树上。铁丝网锈迹斑斑,碰上去吱吱乱响。网内东一辆,西一辆,停放着几十部旧汽车,一个个都留着车祸的痕迹。在明亮的月光下,它们好像是一堆啃完了肉的鸡骨。
有的侧身躺着,有的四轮朝天,好似翻盖的乌龟。院子里的沙地上,破碎的车内装饰品和生锈的小齿轮、凸轮轴之类扔得比比皆是,它们从汽车上卸下来后好像已被遗弃。司法官的汽车灯仍旧亮着,正照在一摞已经锈成红色的飞轮上。
杰夫拣着路,从院子里走过去。
“杰夫司法官,这是什么地方呀?”伯特跑了几步,在小木屋门前赶上杰夫,问。
“这是山姆?布林森的家嘛。”杰夫一边说一边扭过脸惊奇地瞅了瞅伯特,“嘿,这还看不出来吗?”
他抬手敲门。
“喂!喂!”他连喊几声。
里面没有声音。窗户和百页窗都紧闭着,门缝里也不见一丝
亮光。
杰夫用脚踢了踢脆弱的门板,整个房子都颤抖起来。
他弯弯腰,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两人都听到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玉米秸床垫的悉悉声。接着,一把椅子被撞翻在地板上。
杰夫后退几步,对着伯特笑了。
门很快打开,但只开了一寸来宽。看不到里面的人。
“是你吗?山姆?”杰夫满怀希望地问,他伸着脖子,想透过门缝看清楚那张黑漆漆的脸。
“谁呀?”勉强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想问问山姆在不在家。”杰夫尽量以友善的口气说,“我是司法官麦克泰恩,从安德鲁琼斯来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整个小木屋哗哗直响。
他们望着门板待了一会儿,杰夫又上前打了几下门。他后退几步等着回答,但屋里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山姆的妻子吗?”他问道,“是金尼大嫂吧?”
“你问这干什么?”她有点疑神疑鬼,反问。
“金尼大嫂,我是来找山姆的。山姆现在不在监狱里。”杰夫立刻回答。
房门一下子打开,露出了金尼大嫂闪闪发光的黑脸。她一边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伯特和杰夫,一边扯着红色的棉布睡袍紧紧盖住胸脯。
“山姆给我捎过信的,他说他正关在监狱里呢。”她肯定地回答,又望着这两个白人急切地问,“他没有在监狱吗?难道骗我不成!”
杰夫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说:“我正在想办法,凑上五块钱把山姆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呢。这家伙要是撒谎,我逮住他一定不能轻饶!”她一口气喘不上来,突然停止话音。她紧紧地抓住睡袍的领口,向前探了探身子,眼睛瞅着院子,又说,“哪个**娘们要把我的丈夫拐了去?这是妄想!这回抓住山姆,我给他几十大板,让他长长见识!”
“金尼大嫂,你误会了。”杰夫谨慎地解释,“这一次根本不关女人的事。山姆被白人绑架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跑到这里……”
金尼大嫂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门楣。她眼球一翻,露了白眼。
“我的上帝呀!”她喊叫起来,“难道他也干了桑尼?克拉克那样的蠢事?”
“绝对不是的,”杰夫安慰道,“山姆被人绑架,只不过……是个误会。”
好一阵谁也没有说话。金尼大嫂仍旧揪着棉布睡袍的领口,退进了屋里。
她又忽地伸出头来。
“你现在不是为汽车来的?”她难以置信地问。
杰夫说:“我不是为汽车来的。山姆在混乱中被人带走了。我害怕山姆发生意外,才跑出来找他的。”他退了几步,又说。“等他回来了,就说我让他立刻通知我一声。老是找不到他,我真不放心。”
“司法官,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她应诺着,“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小木屋,金尼大嫂又叫了一声。
“白人什么时候才能让黑人安生哪?”她说完此话不等杰夫回答就钻了进去。
门咣铛一声一声关上,闩住。
杰夫道:“活见鬼。世界上要是没有乱子该多好啊!不知怎么的,人们总要制造这些麻烦,让我去处理。我这一把年纪的人,夜里这么晚了,应该在家里睡大觉才是,可现在却不得不风尘仆仆地奔跑在乡间为社会补偏救弊。这样傻干,简直不可思议。”
他挺着肚子向院外走去,小心翼翼地在破汽车、锈挡泥板和烂轮胎之间穿行。经过一辆倒栽葱的汽车残骸时,他用手扶了一会儿。轻轻一捋,掉下来一层锈皮。
“你瞧,山姆多喜欢汽车呀!”他惊叹道,“我发了财,首先要弄辆会动的汽车送给山姆。他开着汽车一跑,准会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黑人,你说呢?”
伯特点点头,他弄不清杰夫是不是打算回城里去。一想到司法官办公室此刻竟无人照料,他不禁担忧起来。
他走到杰夫身旁。
“说不定,本?艾伦法官……”
杰夫大手一挥,不客气地把他撵开。
“小伙子,我有我的主意,”他轻松地说,“我必须拯救山姆?布林森,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可是……”
“算啦,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以一种奇特的语调说,“山姆?布林森虽是黑人,但他是我的特殊朋友。他遭受意外,我不能袖手旁观。”
“杰夫司法官,那您准备怎么办呢?”,
“小伙子,立刻去寻找,一直寻找到底!”他说着,目光一转,也不看路,忙向院外的汽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