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副局长让女儿金莉别去上学在家等候，他到了办公室点了个卯，以去西桥乡看望张副局长（副乡长）为由让局办派辆吉普车。途中他回家捎上金莉，到了桥庄又让金莉先下车去整理东西，他去西桥乡政府走个过场。可是，他这一去，脱不了身了。
他在西桥乡经营多年，这里是他的根据地，怀有特别的感情。这次来，应当叫“下来”，是以县政府一个领导的身份下来的，那副神气与在乡里当书记时的威风相比当然别有一番滋味，更有卷土重来的风采。
乡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被贬调走了，谁也不知道也想不到他们的金书记又调回本县，而且乘坐吉普车来杀回马枪。特别是他原来的几个死党，见他们的老领导又回来了，像落水快要淹没之人碰到了稻草乐不可支，立即上前问长问短，簇拥着去见新来的张副乡长。可张副乡长像遭遇了奚落，尴尬地伸出双手。大家坐定，话就从张副乡长调来乡里说起。张副乡长叹口气，说：“老金，别提了。如果不是徐雪森，换作了别人，只怕不是今天这个局面，我连这个副乡长都当不成。”
“你受了处分反倒要感谢他徐雪森？”金副局长疑惑地问。
张副乡长摆摆手，“谈不上感谢，却也不能冤枉他。这人厚道，说话算数，干事认真，有勇有谋；出了问题不推卸，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肩上，不像那些软骨头胡乱咬人，所以我敬重他。只不过对他的处理也太重了，我都有些意见。”
金副局长哑然。他本想借题发挥，发表新官上任的宏论的，可话说不下去了，场面陷入尴尬。这时老梁急吼吼闯进来，“张乡长，农机修理站的——”话未说完，一眼看见金副局长挺着胸靠在椅背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金书记？您怎么来了？”张副乡长替他回答：“他接了我那一摊，现在是金局长喽！”“啊？当上局长了？啧啧！我就说嚒，上级组织是英明伟大的嚒！”“对！金书记，既然您升了官，您来西桥就是衣锦还乡，要请客的，而且要隆重！”他的几个死党附和起哄。老梁用眼扫了一圈，“你们还不知道吧，金局长的大千金生了个大胖小子，就在徐雪森家里，我听说好像快满月了，不得喝他的喜酒啊？你们说，对不对？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德泰恒！”死党们拍手称是。金副局长没想到老梁会那他女儿说事，见赖是赖不掉了，可想起以前在德泰恒吃饭吃出问题的那一幕，摇摇手，“老张，老梁，酒可以吃，但德泰恒不卫生，换家店。”张副乡长指指他的口袋，调侃道：“老金，腰包瘪了吧？八路军的规矩你忘了？不搜俘虏的腰包！”听话听音，金副局长知道那是嘲笑他返回县里来不光彩，强作笑脸笑了笑，刚想辩驳，老梁抢过话题：“金局长是来乡里视察的，哪有让上级领导掏腰包的道理？我去喊小刘书记，让乡里接待。”几个死党中的一个说：“让他接待？与虎谋皮！”老梁眼珠子一转，“张乡长，那就别惊动小刘书记了，我去安排，就让农机修理站放点血。”“别别！”金副局长摆摆手，“老梁，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我一向不揩公家的油，口袋是瘪的，先欠着。”张副乡长指着金书记的死党煞有介事地问：“你们就没一点孝心？还用我点将？还杵在这里等啥？”抢话的死党提腿就走，刚走几步又回头怔怔地问：“金书记，要不要把金艾和您外孙一起叫上？徐雪森喊不喊？”“你是猪脑子啊？”老梁朝他吼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徐雪森做啥？”“论理，老金，徐雪森是你女儿的恩人，吃你外孙的满月酒应该叫上他，否则，谁都会说你是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货色。老梁，你说呢？”从讲话到现在，金副局长和老梁都听出张副局长根本就没把他们俩放这眼里，很有些鄙夷的味道。老梁看看金副局长，金副局长垂下眼皮，朝他的死党微微挥了挥手：“既然张乡长这么说，那就喊上吧。”“好嘞！”死党一转身拔腿就跑，恰与进来的刘副书记撞了个满怀。
“哟，怎么一屋子的人呐？老金？您已经到了？县委的文件我刚刚看到，没想到老领导还是以前一惯的作风，雷厉风行，视察的第一站又是你的根据地，西桥乡荣幸啊！”刘副书记大步跨过去紧紧地握住金副局长的手，态度诚恳热情。
张副乡长在一旁不温不热地说：“刘书记，你别表扬过了头。他来乡里是蜻蜓点水，没有公事，只怕是来接他外孙子的。”
刘副书记有些惊讶，“接外孙的？”但是他立即转过弯来。“好啊！难怪金书记——不，应该叫金局长了——满脸红光，双喜临门嚒！我听老徐说起过，好像该满月了吧？既然老领导来了，我应该尽地主之谊，我做东，一是为老领导接风，二是为老领导庆贺，三是答谢徐雪森夫妻。怎么样，就去德泰恒？”
金副局长笑笑未置一词。但笑得很勉强。
张副乡长很诚恳地望着刘副书记，“刘书记，你真是老好人！不用你破费，我已经让老金的老部下去安排了。如果你有空有兴致，就一起参加。”
刘副书记笑着说：“我当然要参加。不过，对了，我不能喧宾夺主，金局长，要不要邀请徐雪森？得听您的。”
“别问了，他刚才答应过了，有人去喊徐雪森了。”张副乡长替金副局长回答。
刘副书记细心地观察垂下眼睑的金副局长的脸色，好像有点不悦，便说：“金局长，只怕别人去请是请不动徐雪森的，如果您真心感谢他，我得派人找个理由把他诓来。”
金副局长想了想，高声说道：“小刘书记，你也来将我的军！我不同意吧，说是我没气度会记别人的仇，说我不通人情忘恩负义，我还真不服。我是哪种人你还不知道？当领导的哪有不批评人不得罪人的？批评和处理都是从党的纪律和原则出发的，我个人与谁都没有仇，说句大话，我宰相肚里就能撑得过船去。我同意吧，只怕他徐雪森来了跟我吵翻了天，那就不是来吃酒了，是来吃气！他这个人歪七歪八不知道他会给你弄出什么歪脑筋来，是油盐不进一根筋勒到底的犟货。”
张副乡长朝金副局长瞟了一眼，悠笃笃地说：“老金，我来乡里虽说没几天，可也听说了一些事，凭我与徐雪森接触下来的感觉，他好像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吧？只配你训别人，就不许别人批评你？你的老虎屁股就摸不得？你就那么一惯正确英明伟大？从前皇帝跟前还设个谏官呢。我怎么就没见过没听说过哪条党纪原则规定你可以给别人乱扣帽子乱打棍子乱抓辫子的？错批了人家还夸口标榜自己是宰相！真是恬不知耻！我都替你脸红！”
刘副书记一看这阵势惊呆了，他没想到张副乡长居然公开地为徐雪森辩护，而且针锋相对地与金副局长干上了。如果徐雪森来了，那还得了？还不真把天给吵翻了？这酒还喝得成吗？可是，酒席不是他定的，他不能做别人的主。但可以去劝阻徐雪森参加，免得生出是非来。他既不能得罪金副局长，那是今后乡里有关工业方面的顶头上司；他也要支持张副乡长，何况从张副乡长刚才的话里听出来张副乡长还是比较公道正派主持正义的。“老张，老金就是这个火爆脾气，原则性是比较强的，当然机械教条的成分多了一些，对下属过于严厉过于苛刻，有时候的批评也过了火批错了人，面也广了一点，得罪过伤害过一些同志。这些都过去了。至于徐雪森嚒，他肯定有缺点，毛主席都说过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县委对他也作出了处理。对他的处分不管重与不重，不管当与不当，我认为对徐雪森的今后没有坏处。据我观察，他虽然想不通，却也没有消沉，对党还是抱有信心的。”
“人家是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我就认为他是好同志！”张副乡长又朝金副局长瞥了一眼。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老张，你这是什么意思？”金副局长感觉到了被鄙视。“对徐雪森的处分是县委作出的，不是我个人——”
刘副书记立即打断了金副局长：“金局长，算了算了，不说徐雪森了。走，去我办公室坐坐，我有事向您请教。”说罢，一边朝张副乡长点点头，一边拉住金副局长往外走。刚走几步，他想起要去劝阻徐雪森，便松开手，回头对老梁耳语几句。老梁愣了愣，硬下头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