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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听到老汉的哭声都跑出来，一齐跪在雪地里哀求。
“喂，老头子，我们不把马牵走，日本人来了也得牵走。”张占武说。
“舅舅，我看这样吧！让他们跟着人，把我们送到地方，马就让他牵回去。”杨安说。
张占武红眼睛转了转说：“行，让他们跟上一个人。”
雪地上的一片哭声也没有打动张占武的心。当他举刀要杀人的时候，无论对方怎样哀嚎，求饶，他的手都没有软过。等到老汉的手一松开，他就大踏步地走开了。
老汉没有站起来，他的大儿子谷振山走过来，给他拾起雪地上的毡帽，扶他站起来。老汉流着泪水，混浊的目光盯着谷振山，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说：“振山去套爬犁，一个人到外面去，要长点心眼，把他们的人送到地方就回来，别叫家里人惦念。”
“爹，你放心吧！”
老汉看着儿子的背影，嗓子好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泪水滴落到棉袄的大襟上，结成一串串冰珠，他心里暗想：“老天爷知道这些胡子会做出啥事来！”他望着昏暗的天空乞求老天爷保佑他的儿子平安地回来。
几十人的队伍稀稀拉拉，影影绰绰在风雪中移动，也许一场大风雪就会把他们埋掉，不过比从前的行进速度快多了。张占武回顾左右看见有些兄弟骑上马了，不用说是刚才抢来的。他看见谷振山牵着马不时朝家的方向望去，爬犁上坐满了人，马喷出的热气在脖子周围结了一层白霜。杨安来到张占武的身边说：“舅舅，我们往哪里去啊？”
“小安子，我闯荡江湖这些年，今天是走上绝路啦！”
“舅舅，我听说‘三江好’的名声很大，不如投奔他们。”
“那陈大兴会收留我们吗？”
“试试看吧，都是中国人，又都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才拉起队伍的。”
张占武没有吭声，酒使身体散发的热量一下被风吹散了，全身打个寒战。他明白：“只有这个路可走啦！”
※※※
阳光使雪迸发出刺眼的星花。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积雪快要把马架子压塌了，也沉重地压在陈大兴的心上。每个人一天分到的粮食越来越少了，瘦得显露出条条筋骨的马一匹一匹的被杀掉了，而春天的到来还有很长的时间。
一天出去打猎的人领回来一个人，他自称叫杨安，是张占武的外甥。他对陈大兴说明了来意。
杨安看着陈大兴疑惑的表情，心里想：“难道他不肯收留？”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一条腿跪下去双手按在胸前，好象把心掏出来似的说：“请相信，舅舅是诚心来投靠的！”
陈大兴把杨安拉起来说：“快起来，事情好说，让我和兄弟们商量一下。”他对站在身边的小龙说：“给这位兄弟找个地方让他好好歇一会，再叫人给做顿饱饭吃。”
杨安被领走后，陈大兴对鲁铁匠、齐庆秀、李孝东说：“这件事，大家看怎么办？”
齐庆秀蹲在火堆边，用树枝挟块火碳放到烟锅里，吸了一口说：“哪阵风把他吹来啦，九一八事变前我就听人说张占武是这一带有名的胡子头，心黑手狠，反复无常，真想不到他也拉起抗日队伍。”齐庆秀喷了一口烟说：“事情得拿准主意，不能受他的危害。”
“老齐大哥说的对，事情不得不防，再说张占武来啦，这个队伍是他来带，还是你陈大兴来带。鲁铁匠说。
“大家想想，他张占武不投降日本人就算有中国人的骨气，我们应该在危难的时候拉他一把，现在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看当家的说的在理，我们人多，枪多，只要多留点神出不了大事。”李孝东说。
“那么我问你，这支队伍是由你来领还是由他来领，要是让兄弟们听他的，我第一个不服从。”鲁铁匠气冲冲地说。
“要是张占武诚心来投靠的话，他是不会和我相争的。”
“当家的，我真不明白，该留的你不留，不该留的你要留！”鲁铁匠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
陈大兴的心猛然被刺痛一下。他明明知道这是指撵走郭永江说的，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但这是在欺骗自己。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啦，迎接张占武加入我们的队伍。”陈大兴有意避开鲁铁匠的话。“孝东，你去叫人再搭几个马架子，杀一匹马。记住，马骨头不要扔了，到没粮食的时候熬汤给大家喝。”
这一天正巧打到一只狍子，鲁铁匠又献出一瓶偷偷保留很长时间的老酒，铺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狍子肉，马肉和酒算是给张占武接风。
陈大兴和张占武两个人谈论着以往的事情，两个人的视线不时交叉起来，极力从对方的表情变化去摸清对方心里的底。
面对着马架门的小龙忽然看见齐姑娘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小龙掀开草帘子走到外面去。齐姑娘冻得红通通的脸颊上印着浅浅的酒窝，留海下面的眼睛显得非常好看，小龙看了齐姑娘一眼，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他心里怦怦直跳，手里摆弄着匣子枪光滑的皮坠。齐姑娘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走到离马架子远一点的地方。
“小龙哥，我爹说你要多留点神。”齐姑娘一边说一边把他皮带下面褶皱的衣服平整一下。
“告诉齐大伯，要是有点风吹草动，我的子弹保证长眼睛，一下就能打碎张占武的脑袋。”
“你们这边要是动了手，我们那边让他们一个跑不掉。”齐姑娘说着抿嘴一笑，带着无法掩饰的英气勃勃的影子。“小龙哥，快进去吧，勉去人家生疑心。”
小龙转身回去了，齐姑娘一直看着他钻进马架子，不知为啥他的脸一阵发烧，他甩一下辫子匆匆地走了。
鲁铁匠又为张占武斟了一碗酒，张占武用漆黑的手背抹一下油光光的嘴巴，意气昂然地仰起头，把酒往陈大兴的碗里倒了一半，放下碗，拉住陈大兴的手说：“来，我们喝一碗同心酒。”
两个人同时举起碗，一口气喝下去。
在张占武吧嗒嘴一瞬间，他的眼睛眨动几下，闪动着让人憎恶的目光，陈大兴的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
张占武抓起酒壸又给陈大兴斟满，他晃动着壸里的一点残酒说：“在这冰天雪地里能喝上这样劲足的酒真是难得。”张占武举起酒壸的时候，用机警的目光又一次深深地打量一下陈大兴，陈大兴平静地坐在对面，他觉得陈大兴的心真叫人无法捉摸。陈大兴身体比他高，那带着笑意的脸始终含着冷淡的神情，那绝不是一张平常的脸，渗透着逼人的火气。
张占武把一块狍子肉放进嘴里，胡乱地嚼几口咽下去说：“我三十一岁，不知……”
“我三十八岁，应该称你兄弟。”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天有缘份。”张占武哈哈笑着，在他的心里猛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妈的，我张占武拜倒过谁的脚下！我的一只手就能把他掐死！”这个念头闪过后说：“兄弟真是胸宽如海，能容纳我们，不然大哥不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就是冻死在山沟里。”
“我们都在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应该相互救助。”
“说得对，只等春暖花开，咱们冲下山把日本人杀个人仰马翻。”张占武头向后一仰，喝光了碗里的残酒，把碗底朝陈大兴一亮，紧紧地抿抿嘴唇，紫红的脸上飘过一丝冷酷的阴影，但是他马上又哈哈大笑起来，从长筒马靴里拔出一把四寸长的窄尖刀，刀光闪闪，锋利无比。他在衣服里襟上擦擦，用尖刀割下一块狍子肉，挑在刀尖上送到陈大兴的面前。
“大哥，兄弟敬你一块肉。”
陈大兴放下碗，看看张占武，他觉得那目光象举在他面前的刀尖那样锋利。陈大兴眼睛没有眨动一下，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目光，心里想；“好个张占武，竟会拿出这一手试试我的胆量，难怪别人说他心黑手狠。”
张占武身边的杨安，脑袋嗡的一下，好象受到一下猛烈的打击，眉宇间立即渗出了冷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舅舅会亮出这一手，事情弄不好，翻了脸这里就会变成一场撕杀，他觉得挑在尖刀上的肉变得块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血乎乎的。他不自主地伸出手拉拉舅舅，想阻止他这样做，可是张占武却用力把他的手甩开了。
鲁铁匠想阻挡陈大兴吃肉，但是被陈大兴威严的目光压服了。小龙双叉腰，手已经触到匣子枪的柄。
马架里立即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听到压抑不住的急促喘气声，几双眼睛盯着刀尖上的那块肉。
陈大兴看看周围的人，用平稳的声调说：“多谢老弟。”说完张开了嘴。
张占武以惊人的动作，抬起胳膊，往前一送。陈大兴嘴含住肉，牙齿死死咬住刀尖，身体没动。有多少人被张占武尖刀上的肉吓破了胆，可是陈大兴镇定如事，张占武的手不自主的颤抖一下，想把刀抽回来，竟没有抽动。他放开刀柄，爬起来跪倒地上说：“老弟甘愿听从大哥的指挥，死而无怨。”
杨安，鲁铁匠，小龙几乎同时抹一下头上的冷汗，吐了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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