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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占武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骂道：“妈拉巴子，好大的雪啊！”说完往大衣领里缩缩脑袋，他那顶狐狸皮帽子落满了雪，好象雨雾中树下长出的白蘑菇。
张占武三十几岁，十年为匪的生活使他那短粗的身材好象铁匠炉里打出来的一块疙疙瘩瘩的灰铁，汗渍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显得一身都是力量。他出没在山林草莽中，来无形去无踪，手黑枪准，身上的衣服被杀人的血染透了。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快活自在，有枪有马跑遍天下，他有时带着马队闯进屯子，抢劫、奸淫一通，然后象狼一样消失在荒野里，有时只带几个人骑快马猛然窜出树林，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富户家的少爷提到马背上，远走高飞，一下不知诈来多少钱财。
张占武有一个绰号叫张八连子。事情是这样的：一次他带着十几个兄弟闯进马家屯，进屯后他挥手让兄弟们快活去，他自己带着两个马弁走进一家富户，想抽口大烟。当家人马上唤过来自己的小老婆，陪话做烟泡。张占武解下银柄的马刀，松松皮带一头躺在炕上，带着刺马针的长筒靴滴着泥水，一阵倦意涌上来。十几天中他们被兵追得好苦啊！马家的小老婆做好烟泡自己吸了两口，递给他。他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啊！浑身感到一阵轻松，鞍马的劳累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听见女人娇声娇气的声音，好象走进月朗星稀的山林，听见鸟在阴暗处一声声啼叫……于是他又深深地连吸了几口。他刚刚抽完一个烟泡，想再抽一个烟泡的时候，一个马弁匆匆地跑进来凑到他的身边咕噜几句。
他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又闭上，胆量使他很想再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会。他把这个烟泡抽完以后，站起身，紧紧皮带挂上马刀。走到门口，他转过头脚跟没动，整个身体强烈地扭过来。他努努厚嘴唇，瞪着带有兽性的眼睛，拔出匣子枪，一抬手枪弹打断了墙上挂钟的链锤，说：“告诉你们，谁敢暗算我张占武，就瞎***眼睛。”
当家的吓得软瘫在地上，小老婆用被蒙上脑袋，全身哆嗦起来。
张占武说完走到院子里，一个马弁把白马的缰绳递到他的手里。三匹马冲出院子，来到北屯口，从对面的树林中打出一阵乱枪，打在土坯的墙上，激起一阵黄烟。
“不行，转回去。”张占武一看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来到屯西，对面是一堵矮墙，“跟我冲。”他喊了一声，身子伏在白马背上。
三匹马跳过土墙，十几个当兵的挡在他们的面前，没等他们把枪端平，张占武左手拉紧缰绳，右手的匣子枪打出一排子弹，十几个官兵被打得七零八落。三匹马冲过去，他低头的一瞬间看见白马从一个落马的士兵身上跳过去，白马的前蹄落下去的时候，踏在一个在地上翻滚的士兵身上，他没有听到士兵的惨叫，但是他看见士兵的双手拼力向上一撑，仰起头，牙呲出来。这时候他身后的马弁把一个向他开枪的士兵打下马。从树林中窜出来的马队包围过来，张占武疯狂地驱马奔跑，冲上一个土岗，他停在一棵树下，举起双枪射击，追上来的士兵不断有人落马，最后扭头跑了回去。
张占武狂笑起来，高声喊着：“有种的，追上来，不追张爷爷就走啦！”这时他正好打完八排子弹，因此人们叫他张八连子。九一八事变后张占成聚集了几十人也打起了抗日的旗帜。
一个披着毯子的马弁来到张占武的马前说：“当家的，前面的屯子叫谷家窝铺，没有大户人家。”
“进屯，叫兄弟们避避风雪。”
队伍还没有进屯，全屯的狗就叫起来。屯口处有个不大的院落，五间连脊的草房，没有院墙，只用桦木杆围成院子。
张占武和两个马弁朝这家的大门走去，其余的人没等下命令，争先恐后地朝各家扑去，一时间全屯象开了锅，叫骂声、打门声，狗叫声融化一片。
从中间的草房里走出柱着手杖的老汉，他被风雪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走到院子里，吆喝几声狗。于是狗都畏缩到他的身后，停止了吼叫，但是不停地摆动尾巴，低声地哼哼着，只要主人一声驱使就能猛扑上去，把闯进来的人撕倒。带着大铁铃的大门被推开了，张占武带着人一齐涌进来。
“官爷，请到上房坐，啊！好冷的天。”老汉下巴上的白胡子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一定是家里的年轻人，害怕这些挎刀带枪的人，老头子才出来开门的，老头子一面讨好地说话，一面抚摸着狗的脑袋，生怕这些畜牲吼叫起来激怒这些人。
张占武走进上房，看见炕上坐着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人们挤在一起惊恐地望着这些带着武器，满身是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年轻的媳妇把吃奶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奶头塞住他们的嘴，把自己的男人挤到后面，而男人们把头尽力缩进衣领里。
还是跟进来的老汉心眼活，他拿起扫帚给张占武扫掉身上的雪，声音哆嗦着对坐在炕上的人说：“快，你们都到里屋去，让官爷们歇歇脚，喂老婆子把火盆端过来，给官爷们烤烤衣服。”
屋里充满了淹白菜酸溜溜的气味，不过从冰天雪地走进屋里就觉得一股热气扑脸。挂在眉毛上的雪融化了，水珠顺着鼻子两翼流到嘴角，张占武伸出漆黑巴掌抹了一下嘴巴，看着慌慌张张躲开他的老老少少哈哈大笑起来。他拧着下巴，心里暗暗地想：“我张占武的大名算是传开啦！难怪有钱的人听见我的名字就坐卧不安。”他叉开腿，双手卡在腰间的皮带上，那翕动的鼻孔和颤抖的嘴角渐渐地流露出阴森森的威严。
燃烧着木碳已经附上了一层松软的白灰，只要用嘴一吹，火就红起来。张占武坐在炕上，脱下马靴，把手伸到火盆上。他听到外屋咔喳咔喳劈木头的声音，不一会从门缝透进淡淡的烟雾，听到老太婆说：“杀四只公鸡也许够了吧。”
记得一次，他在高粱地里蹲了三天，那家的少爷终于走出了大院。他猛地驱马冲出去，那少爷慌忙往回跑，一个马弁冲上去拦住了他，张占武伸手抓住了少爷的胳膊把他提到马背上。他原想绑了财主家的少爷能换来一大笔钱，可是跑出去不远就有人追上来，他没有吃饭，连跑了两天。后来那个被蒙上眼睛的少爷从马上跌下去，摔破脑袋死了，他很沮丧，跑到一家，那一顿饭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五大碗小米饭。
过了好半天，鸡肉用大盆端上来，他大口嚼着鸡肉，喝着老酒。涨红的脸渐渐地变成紫色，衣领似乎勒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仰起头灌下一盅酒，那粗糙的黑手把酒盅紧紧地握住，好象要把酒盅捏碎似的。他好象从点点滴滴的残酒看到了自己奔放的过去，也从点点滴滴的残酒看到自己的穷途末路。他喝多了，开始感到有些头晕，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手托着沉甸甸的脑袋。房子和面前的马弁都晃动起来，他陷入极大的悲愤中。十几天前他的队伍被日本人打得七零八落，若不是外甥的保护，他差一点被打死，眼下只剩四五十人，大雪封山，上天无梯，入地无门，过去是什么样痛快的日子，唉！站在他面前的马弁感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震动人心的凶光。
张占武又自斟了一盅酒，一仰头灌下去。正在这时外面连响起枪声，听声音好象是在屯外，两个马弁立即拔出匣子枪跑到外面去。
张占武猛地抬起头，浓密的眉头很快地活动几下，手习惯地触动一下匣子枪的柄，推开面前的炕桌，枪声使他从迷迷糊糊的酒意中解脱出来，但是他仍然坐着没动。
房东老汉听到枪声，直呆呆地站在地上，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墙上。那满是皱纹的眼皮紧紧地闭上，泪水流下来。如果日本人赶到这里，双方一开火，他的家就完啦！这可怎么办老天爷啊！睁开眼睛，救苦救难吧！他跪着爬到土炕下面，头磕得咚咚响说：“官爷啊！求求你，千万别在我家打起来呀！”
过了好一会，两个马弁和他的外甥杨安走进来。杨安瘦高个，高颧骨，眼眶深陷，但是显得非常精明，自从跟了舅舅，骑马打枪样样通，成了张占武得力的帮手。
刚才有两个人趁队伍散开的时机偷偷骑马逃走了。杨安得到消息骑马追上去，他的马快，出屯不远就追上了。前面的两匹马象灰色的野兔在雪地上一窜一跳的，杨安抖动缰绳让马轻松地奔跑起来，他很自信，两个人是跑不掉的。逃跑的人不时回头放枪，杨安脚稳稳踏在镫里，在合适的距离上一甩手啪啪两枪前面的人落马了，杨安追上去，把两匹马牵回来，摘了他们的枪。
张占武听了外甥把刚才的事一说，用手巴掌抹了一下油光光的嘴唇，拍着长筒马靴说：“干的利索，好样的。”
“舅舅，兄弟们不愿意往前走啦！”
“不愿走也得走，我闯荡江湖这些年，眼前的事他妈拉巴子还看不清楚，这屯子在锅底坑里，日本人围上来还不把我们连锅端了。”说着他下了炕，马弁把高领的狐狸皮大衣给他披上。
房东老汉紧紧地跟出去，他暗暗庆幸：“这天降的大祸总算躲过去啦！”
张占武站在院子里，向周围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到马圈里，看到里面栓着四匹马。他晃着马鞭子说：“老头子，我们有几个兄弟，受了伤，套上两架爬犁送我们一程。”
老汉跪在雪地上，手脚齐动，爬到张占武的脚下，脱下毡帽头，抱住张占武的马靴，哀求地说：“官爷，家里二十几口人就靠这四匹马种地，没有马庄稼人指望啥啊！可怜可怜我这老汉吧！千万别把马牵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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