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松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知道，开耶也并不想知道那些。
也许对她来说，那段犹如刹那邂逅的时间，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
何况，她已经并不记得那些了。
然而，对他来说，那段短暂如瞬的时光，却是永远循环往复，没有任何变化的奈落地狱中——一切开始改变的开始瞬间。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是多么宝贵，当时的两人，却谁也没有意识到。
打量了对面神情淡漠、心态平和的少年一番，开耶摇了摇头，“被过去束缚的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历史，而是你本身。但是，比起我来，其实你更坚强积极，勇往直前。面对不断重复、毫无改变的历史，如果是一般人——”
开耶苦笑道，“如果是我的话，恐怕早就发狂了。说不定还会试图毁灭世界、报复社会、杀光人类什么的，变成这种反派大BOSS呢。”
一般的反派BOSS，不就是这种设定吗？可大谷庆松经历了那么长久的苦痛折磨，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简直根正苗红到了可以做励志剧的主角了。
虽然不太明白开耶口中的“反派大BOSS”究竟是什么，但庆松至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只是胆小又软弱……如果可以选择发狂，我一定已经发狂了。可我连那种勇气和胆量也没有。我只是在苦苦压抑内心的绝望，只有这样才可以活的轻松一些……既然无法反抗时间大河的流向，唯有随波逐流地……任由它，将我带向终末的结束之地。”
怅然若失、苦苦压抑，也许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平静话语中隐藏的情绪。
虽然他说的话内容非常晦暗消极，但她却能从中推断出他的某些性格特征。
即使再怎么痛苦难过，也不会展现过于激烈的感情，更不会以自己的苦痛为由，去伤害他人、破坏什么，来获得心理平衡。从本质上来说，是个温柔而又善良，但却非常有克制力，又格外理智的人。
开耶很少同情、怜悯什么人的同时，还会发自内心地去尊敬对方，但这一瞬间，却觉得眼前少年身体里居住的沧桑灵魂，非常的令人尊敬——同时内心也如同铺了厚厚一层羽绒般莫名柔软，有点软绵绵又有点安心。
“你很努力了，好孩子好孩子～”想了想宁宁经常做的事，开耶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像是想要安慰他一样，从头顶一直到后背，来来回回地轻轻抚摸着。
被头顶和后背传来的温度、触感一下弄懵了，庆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他从她眼中倒映出的画面，看到了自己有些困惑的眼神。
开耶一瞬间有些迟疑，自己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管怎么说，对面少年身体里的灵魂，可是年岁都已经无法用数字来计数了。
如果要是用“年上”和“年下”来归类，他怎么说都是“年上”的男子。虽说外貌看上去，就是个软萌可爱的小男孩。
下一秒，他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惬意地靠近了她一些，额头靠在她肩头，轻声低喃，“你的手很温柔，我很喜欢。”
尽管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却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
是她说的。让他学会对她撒娇。
可这种事，就算不刻意去学，他也一直都会。毕竟，他可不是真的纯洁到不懂男女之事的小男孩。
“是、是吗……”大概是因为他的行为太过自然，刚才那眼神和语气又那样纯澈，开耶虽然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却没觉得有被占便宜的感觉。
倚靠在她肩头，他轻声问，“你讨厌我这种生存方式吗？”
开耶歪了歪头，总觉得有种危机感。
“除了讨厌和不讨厌之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开耶试探地问。
抬起头，庆松特别真诚地、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看着她，轻声回答，“有。”
“什么选择？”
“喜欢，或者爱。”
开耶：“……你在开玩笑？”
她突然之间有些无法直视他的视线，慌乱地移开了眼镜，（这个话题是不是有些偏题了！？而且突然跳转到探讨这种问题上，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他的声音无比平和，语调却显得有些低沉，“这种事我从来不开玩笑。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讨厌就是讨厌，不讨厌就是不讨厌。”
开耶无力地抚额，“你区分对人的感情，就是这四种吗……”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
在她看来，一般人区分感情，不是要更复杂一些吗？大人的世界里，是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非黑即白的，而是有许多暧昧的灰色地带。
也因此，她更坚定地认为，眼前这人是个童心未泯、十分孩子气的人了。
“一般人区分感情，也就是这四种呢。不过我还会多一种，无所谓。那么，你讨厌我这种生存方式吗？”
“真顽固啊……这点上简直像极了长政大人。”开耶忍不住抱怨。
“你讨厌我的生存方式吗？”他固执却又温柔地追问。
“唔……一定要说的话，不讨厌吧。而且这是你的生存方式，不是我能置喙的。如果你觉得幸福的话，那么就没必要改变。”
面无表情的脸也和他的声音一同，开始变得柔和了许多，尽管没有丝毫笑意，庆松却向她伸出了手，“……呐，可以牵着手吗？”
“为什么？”开耶觉得自己已经追不上他的跳跃性思维了。
“……不可以吗？那时候……明明也牵过手的。”他探寻的眼神和迟疑的语气，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渴求感。
开耶一瞬间觉得有些鸭梨山大，好像拒绝了他的话，自己就是罪无可赦的大恶人一样。要是连他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也实在是太坏心眼了。
“……可以。”开耶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个词。
说起来，她也曾主动牵过他的手。可那时候，是因为怕他走丢，却没想到如今他会主动这样要求。
“不过，你突然之间为什么会做这种要求？”
之前明明都不会对她的任何行为作出回应的。从那次遇到怨灵的事之后，他虽然多少有了回应，但却不会主动要求什么。
庆松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抬起头默然无语地看着她。
即使不说，没反应，他却不是真的没有感觉。
别人对他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而真正让他想要发自内心温柔相待的人，至今也没有一个。
即使是过去时光当中的挚友三成，他也不会特别温柔相待。
不如说，有时候反而会恶作剧，欺负捉弄三成。甚至也曾多次用戴着铁笼手的手，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巴掌抽在三成头上，让脾气上来了的三成醒醒脑子冷静冷静。
仔细这么一想，他打三成的次数，好像多的他自己都数不清了。隐约记得每次他打三成的时候，三成的军师岛左近，都会露出格外同情怜悯的神情，望着捂住脑袋可怜巴巴的三成。
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对待亲近之人的方式，就是亲昵不设防地开开玩笑，欺负逗弄一下对方。但是，就连让他主动这样做的人，其实也很少，少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握住她一只手之后，他又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以心传心——这样就可以心意相通了。”手心相触，十指紧扣，尽管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的语气却非常认真，眼神也浮现出了闪闪发亮的生机。
原本如同水面般静谧的烟灰色眼瞳，此时却像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看着他总是紧绷的唇线变得柔和许多，开耶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庆松会有这种令人意外的纯真之处，让开耶不由得心中软成了一片。
尽管纯真却不幼稚，尽管成熟却不市侩。
那样矛盾的性格特征，在他身上却以这种协调的方式呈现出来。
也许这就是他经历无数重复往返轮回，却保持着清醒理智、没有崩溃发狂的真正理由。
饶是任何人，恐怕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孤独与寂寞、无人理解的压力而坏掉了。
长久的时间之中，他始终保持着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这样近距离接触了解之后，开耶反倒觉得不必那么焦急——黑龙宝珠就算是再怎么重要的东西，他拿着也无关紧要了。
柘榴已死，半兵卫也离开了浅井家，她一下像从云端城堡，坠落到了地面上。摔得凄惨的同时，疼痛也让她格外清醒。
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取出来，也并没有任何害处，那么就没有必要为此而焦虑不安。
开耶自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她不认为这是演技，如果真的是演技，那庆松简直就是影帝级别的大腕了。
这种纯粹清净如水的性格，让人不忍心去伤害，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照顾，让人始终没法把他当做有着肮脏想法的成年人，来警惕防范。
不过，这也许只是她个人的想法也说不一定。
“还有……你很温暖。”他轻声说着，随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抱你吗？”
“为什么突然要抱我？？”为他各种突兀的要求，感到囧囧有神的开耶，已经完全搞不懂庆松的想法了。
“既然你不讨厌我的生存方式，那么按照现在的时流——顺应时势来行动的话，我想抱你。”庆松理所当然地回答。
开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说着那番话的他，就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在渴望着好心人施舍片刻的温暖一样。
只要看着他那双如湖水般纯粹清澈的眼睛，拒绝的话语也好，敷衍的话语也好，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然而，他在询问过后，也没有傻到一直等待她的回应，而是理所当然地把她的不知所措，当做了肯定默认，慢慢靠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逐渐收紧手臂。
“很暖和。”像是满足了一样，他轻声呼出一口气。
“那是当然的。我又不是死人。”叹了口气，开耶心累至极地回答。
面对这个顶着小鬼壳子的成年男子，开耶觉得自己的底线已经一再被降低了。明明内心应该是很成熟稳重、甚至沧桑消沉的类型，却意外的……
他甚至还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如果你感到冷的话，我也可以像这样抱住你。不要总觉得是给别人添麻烦，就拒绝任何人的靠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互相添麻烦，如果不来往的话，也就不会有任何情感上的羁绊了。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开耶觉得有些混乱。
一般如果是刚认识、不熟悉，或者关系并不那么熟稔的人说这种话，做这种事，那么她不是警惕对方在打什么坏主意，就是防备对方有什么阴谋。
可是他说出的话也好，他的靠近碰触也罢，都让人生不出危机感和嫌恶感。
那是纯粹而又坦诚的真挚好意，这点她还是能分辨的出的。
对他来说，她不光是“能够改变宿命的人”，他也不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会轻易接触他人的那种轻率之人。
他似乎还把她当做了其他的对象来看待。
比如说，可以依靠撒娇的亲人之类的。可以互相取暖的同伴之类的。
……虽然这也是开耶不太确定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