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开耶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行商人表情僵硬地“噗通”伏跪在了地上。
开耶是一介女流，而庆松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既然能在各地独身一人云游.行商，那么想必还是有一定本事的，怎么都不可能被一名女子和少年吓破胆。
可他却只因为开耶流露出的杀意，就显得如此胆怯，要么是装出来的，要么就是的确知晓她的身份——那声“公主大人”怕也不是什么奉承恭维的话，而是明确知道，她是近江浅井家的养女·伊吹开耶。
现如今足利将军家已然没落，只要不是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那群谋杀了将军足利义辉的叛党，那么不管是谁得到了流落民间的“前·足利将军家”所藏刀剑，都不会有人来追究责任——也没人有能力追究责任。
可是不管怎么说，不将之交还将军家，而是私自持有，传出去还是很不好听的。至少名声会严重受损。
在开耶看来，她伊吹开耶本人的名号到不算什么，可若是和浅井家牵扯上了关系，那就很严重了。
毕竟正因为浅井打击了六角的势力，使得六角势力没落，以六角为后盾的足利义辉，才会被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有可趁之机杀害。
更别提织田可是帮着浅井灭了六角，如果有心人添油加醋，将“浅井与织田，其实跟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是一丘之貉，四家一同密谋打算灭亡足利将军家，夺取天下人之位”这种负面传闻四处散播，那么信长就别想着做什么上洛的美梦了，浅井家在近畿也别想立足了。
毕竟想要上洛，信长还要靠着那位足利义辉的弟弟——足利义昭呢。
“小、小的决不会将大典太光世在您手中，这事说出去的！不然以后生意还怎么做啊！”没料到自己的贪念居然这么快被揭穿，行商人面如土色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简直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他以往只听说这位浅井家的养女，在战场上犹如战女神摩利支天再世，实际做了几次生意，打过几次交道，却觉得只不过是个仗着浅井家势力渐大，傲慢无礼的黄毛丫头罢了。
就算运气好从他这里买走了大典太光世，可也不是因为眼力好，拥有鉴识刀剑的本事。何况就算买走了大典太光世，也不能说是运气好，只能说是运气差。毕竟从他这里买走赃物的人，可是没一个占到便宜，反倒被他狠狠敲了好几笔。
“是啊，人若是死了，还做什么生意呢？阁下是聪明人，想必还是格外珍惜性命的。”开耶悠然收回手中厚重的双翼红苍，随后不经意地从行商人马匹的担子中，拿出一把被破布包裹着的刀，看似随意地翻看了几下后，抬起头，冲着依然跪伏在地的行商人浅笑。
“……若是能用金钱来衡量阁下的性命，大约也只值100贯吧。”
始终默然地在旁看戏的庆松，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据说能够治愈疾病的大典太光世。庆松倒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毕竟也就大典太光世和三日月宗近这两把刀，比较适合由女性持有了。
……不过考虑到她骁勇善战、不输男儿的武力值，庆松觉得这话还是别说出口为妙。真说出口的话，说不定就算是他，也会被揍。
大概明白她是看上了那把破布包裹着的刀，行商人哆哆嗦嗦地用袖子，擦了擦汗如雨下的脸，“这……小的手上所有货物商品，全都是200贯这个价，您非要讲价的话，这生意就——”
“先坏了规矩，试图用无聊理由威胁我的人，究竟是哪里的谁呢？”
“呃、可——”
“200贯你当是笔小数目？寻常百姓家听到这数目，恐怕都要昏厥过去了。即便是堺港的商人，恐怕也要仔细甄别过你的商品之后，才敢跟你讲价呢。像我这样几乎不怎么仔细甄别商品，就立刻掏钱买下的人，你以为你一年能遇到几个？”开耶眯细双眼，轻轻抚摸着手中被破布包裹着，看上去显得脏兮兮的刀剑，“何况，这把刀连刀拵（即刀鞘）也没有，甚至没有经过任何保养，100贯换你一条命，莫非你还嫌贵了？”
行商人的脸色明显开始变得惨白，“的、的确是这样，但——”
“还是说，你这云游.行商人，也敢到大名家去推销商品，跟御用商人抢饭碗了？那我可要好好跟堺港的商人们问问清楚，他们最近的生意是否有受到影响呢。你既然调查我，就不会不知道，我在堺港究竟在做什么。另外，你手中的商品，除了假货之外，绝大多数都是赃物，当我不知道吗？”
也正因为这个行商人手中的商品，绝大多数都是假货，只掺杂着极少数的珍品——还是赃物，开耶才敢这样和他讲价。
说起来，一开始她可是不曾跟他讲价的，而是老老实实按照他的规矩来谈生意。可谁叫这人贪婪过度，竟想用浅井家来威胁她。
……如果是过去，她或许还会跟他兜圈子。
可是，在柘榴已死的现如今，她尚且担忧着半兵卫的身体状况，可没工夫和他浪费太多时间。
若不是一眼看中现在手中拿着的、这把看上去有点儿凄惨的刀，才不会停下赶路的脚步，浪费这么大把的时间和他闲扯。
“那么，你是100贯把刀卖给我，换你一条狗命，还是想让我一刀送你去三途川见伊吹山明神，而你所有的货物全理所当然归我所有？”
看到开耶摆出这样蛮不讲理的无赖嘴脸，饶是庆松也不由得兴致盎然地动了动嘴角。
他自以为已经很了解她了，可实际上，却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吗？
发现行商人还在犹豫，开耶也不勉强，只是走到他身边，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名字。
“这这这——您可别……！”这回，行商人惨白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那么，这笔生意就算谈成了。”拿出100贯甩给行商人，开耶将手中破布包裹的刀，递给了庆松，“拿着的时候注意一下，这刀没有刀拵，若是伤到就不好了。”
看着行商人蔫头耷拉脑地收下钱，庆松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收拾好货物的行商人离开后，远远跟在后面的飞鸟也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开耶大人，你要这把刀做什么？难道是什么名刀？”
庆松觉得，他要感谢飞鸟，帮自己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虽说是名刀，但我买它可不仅仅因为这一点。”开耶暧昧地笑了笑，“刚才那名行商人走过来时，有什么东西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稍微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就是这把被破布包裹着的刀——的刃先（刀尖）没有裹严实，露出了一截。”
“咦？只看到刀尖而已，就判定它是名刀吗？”飞鸟好奇地凑到庆松身边，盯着那把刀露出的一小截刀尖。
“那飞鸟你看到这段刃先，会认为它是把什么样的刀呢？”开耶伸手轻轻敲了敲刀的刀尖。
“我是忍者，可不是武士，也不是鉴定士啊……要是说错了，可别笑话我。”飞鸟仔细看了半响，才迟疑地开口，“和现在的刀相比，它的刀尖又小又细，还这么尖，大概很适合突刺吧。如果刀身足够坚韧，应该能一击刺穿好几个人的身体。”
说白了，飞鸟只是从“实战”的角度，在评价这把刀剑。
但开耶却很满意地颔首，“没错。这种小、细、尖的刃先，被称为‘小切先’，是平安时代后期、镰仓时代初期专有的日本刀刃先。在削铁如泥的同时，突刺也有很大魄力，是很强力的刃先。”
飞鸟的脸因为震惊而扭曲了，随后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平、平安时代！？那这把刀哪里是名刀，根本是古刀名物啊！！”
没理会飞鸟的咋咋呼呼，开耶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现在保存下来的小刃先日本刀不多，刃先弧度（即膨胀度）还如此平直，适合突刺的刀剑就更少了。何况它的鋩子（即刃先的刃纹）是焼詰纹①，地肌（刀身）纹路又是多种工艺一起砸进去的小丁子纹，看上去却如同直纹一般，既优美又清晰，以古刀而言，判别究竟是出自哪位刀匠之手，就相应的更容易了。”
“你会鉴定刀剑。”庆松肯定地说。
虽说他也有一定的刀剑相关知识，但毕竟不是本阿弥家那种专于鉴定之道的专家，可她却在没看到铭文的情况下，只看一眼刀尖，就判定是古刀，连诞生年代和细节都辨别了出来，这种眼力，恐怕她会去找本阿弥家要鉴定书，也只是想给刀剑一个“身份证明”罢了。
开耶看了庆松一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从他手中接过刀，打开包裹刀身的破布，将之举到庆松和飞鸟眼前。
庆松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飞鸟则直接捂住了差点被刺瞎的双眼。
“什么鬼！？吓死我了！”
“冷静点。只是由于这把刀的地肌（刀身）太过明亮夺目，所以乍见之下才会有种闪亮炫目之感。不过你们会被吓一跳，也是理所当然的，大约也是因此，那名行商人才用布将它缠起来，不让人看见吧。”
飞鸟悻悻地放下手，“我还以为是敌袭……”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面庞居然清晰地映照在脏污的刀身上，简直比平静的水面，亦或者铜镜什么的，要清晰上数十倍。
摸了摸自己的脸，飞鸟喃喃自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这样清楚映照出人脸的刀……”
开耶耸了耸肩，“这是由于锻造的时候，锻造师好像和这把刀有仇似的、非常暴力地狠狠往下锤，而导致了钢组织对热度的反应愈加敏感，于是在强力捶打高温材料的敏感程度之下，打出来的刀才会如此闪闪发亮。再锦上添花烧制刃纹，就导致了这把刀成品出来以后，闪闪发亮到甚至能像镜子一样反射人脸——不，镜子还要照的更清楚呢。”
“对不起开耶大人，其实大部分我都有听没有懂。”飞鸟老老实实地回答，“总之是把擅长突刺、霸气无双、能当镜子使的古刀名物这点，我是明白了。所以这把刀到底叫啥？要拆开来看铭文吗？”
看着飞鸟摩拳擦掌，要拆下刀柄的模样，开耶不由得失笑，随后摇头，“不必了。我已经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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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焼詰纹：就是在烧入的时候，没有烧制刀背，只烧制刀尖的缘故，而造成的刀剑刃纹。这种纹导致了刀背（刃先部分）没有砍和突刺的能力，主要是支撑刃先之用。小刃先的刀剑多用这种制作方式，因为刃先太小容易断，所以后盾要大点才足够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