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对北条的攻略势在必得,伊达家却拒绝诏令而招致将会遭到处置的命运,天下统一是时代的潮流,难道你要逆流而上抗拒天命吗?真是看不清时流的愚者啊。”
他淡然而又平静地询问她,想要了解驱动她驰骋前进的动力。
就算当年她发下了誓言,可是多年过去,他不敢确定、不能肯定她还会一如当初。
“那又如何!那只猴子的天下我可不想看到,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输,我也绝不会放弃一线生机!”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是改变了一切的重逢。
当她挥动手中双剑,眼中冷澈的冰与燃烧的火,向着已然在岁月长河当中,轮回许久的他奔流而来,将他已然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又将他久违地感受到战栗的灵魂冻结。
当她毅然决然地说出那句话——
「宿命だって、變えてみせる!」
「即使是宿命,我也改变给你看!」
他忽然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比时流,更加庞大强悍的汹涌力量——那是意志的力量。
百折不挠、绝不屈服。
而后,不管哪一次,都被那绚烂的光芒所魅惑——
选择与她并肩前行,向时流与宿命挑战、抗衡。
即使终末只有死亡一途,他也心甘情愿、慨然赴死。
面对袭来的锋锐双刀,他一动不动只是凝望着它们的主人,死寂一片的眼眸忽而闪动起来,满溢从不曾有过的勃勃生机、希冀渴求。
(终于找到你了——)
不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险阻,哪怕一次又一次跌到,哪怕绝望无助悲恸哭泣,也会勇往直前地向她所坚信的未来迈进,将不幸的悲剧扼杀终结。
(改变宿命之人。)
伴随着突然出现的、如同某种野兽般的黑影,裹挟着那只野兽幻影的冰冷刀身刺进了胸膛,他却仿佛燃起了满腔热血,抓住那尚未抽离的刀柄,顺势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在她愕然惊慌的眸光中,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
「战场金任务〖宿命终结〗已完成,请玩家于战后领取任务奖励。」
在一次又一次漫长痛苦的循环之中,追求着那一丝丝改变的可能性,此时此刻,彻底改变了那注定宿命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生命之中。
赤红色的鲜血飞溅满身,濡湿了彼此的衣襟袖口,甚至口中溢出的血液,也零落在了遮掩面容的面巾上。身体仿佛被撕裂成碎片一般,激烈的疼痛感蔓延全身,呼啸着席卷侵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明明已经习惯了痛楚,明明非常擅长忍耐,明明每次生命的最后,都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何此时还会有如此疼痛的感觉呢……
(这才是活着的感触吗?这才是对死的恐惧吗?)
痛楚,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却好像这一瞬间,才真正感觉到活着的意义一般。
因为过于震惊而无法动弹的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任由他轻柔地拥抱着自己,甚至忘记了要推开这个不熟悉的陌生人——同时也是敌将。
他们之间的距离无比接近,就仿佛一对亲密的恋人一般,不可分割牢不可破。
生命彻底消亡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与她微微拉开了距离,戴着铁笼手的冰冷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竟带着温情与眷恋,视线扫过紧抿的唇,停留在她不知所措的双眼。
“……谢谢。”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她毫不留情杀死的人,竟然会露出幸福满足的眼神,对她满怀感激地致谢。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我现在……很幸福。”
那种满足的语气,让人仅仅只是听到他说这句话,仿佛就真的让人感到了幸福,只是听着就觉得十分的幸福。
不论是他的话语,他的行为,他的神情,还是他的死亡,都令习惯了夺取人生命的她感到印象深刻,甚至在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许多年过去,早已经没有哪个人的死亡,能让她有受到震撼的感觉。
在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倾倒之际,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然会焦虑地向他伸出手,好像要阻止什么——阻止死亡降临在这个人身上。
“等等!你是……?”
是想要挽留他的生命,再看看那双灵犀澄澈的眼,还是想要问他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亦或者,她只是想要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她所猜测的、当年观音寺城城下町附近,遇到的那名寡言默然、温和宁静的少年。
再不然,他会不会正是遥远的过去,记忆深处已经模糊了形象,那个自称“幽灵”,却会坚守承诺、将伞还给她的奇妙青年。
然而,他因为被麻风病感染,皮肤发生异变,使得面容也发生了改变,遮蔽在白布下的脸,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而是布满凹凸不平红色斑块、皮肤完全扭曲溃烂的恐怖丑陋相貌。
即使看到了他那一般人避之不及的真容,她也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紧皱眉头困惑不安地询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眼看到从他怀里跌落,掉在一旁的铜镜,她伸出手去,翻过镜面,随后凭空又拿出另一面相同的铜镜,在对比过后,神色微变地一把抓起他的衣领。
“给我等等!如果你是当年那个人,那么你是怎么到那个世界去的?你知道方法吗?我要怎么回去?不对,年龄好像又不太对……那时候我才11岁,那个幽灵大哥哥怎么看都是成年人,十几年前我遇到的那个少年,却明显只有15、6岁。你到底——”
但是,她也不可能再知道了。
因为那双令她感到熟悉的眼眸,已经悄然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都说了你给我等等!虽然是我捅了你一刀,但你也别随便给我说死就死啊!!!回答了我的问题再去死!!在此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死!”
(时间啊、停止吧。)
此时此刻,从她心中涌现出的,正是这样一个强烈的想法。
目的?自然是为了阻止眼前这人的死亡。
“给我等等——!”
简直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怒喝的声音伴随着整个世界都在猛烈摇晃的感觉,从她的身体之中,猛然奔涌爆发出一股清凉透彻、但却沁人心脾的力量,围绕他盘旋,化为大量如同蝴蝶一般的雾散黑影。
不知是耳边还是脑海中,能听得到澄澈圣洁的铃声,伴随铃声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淡漠声音,似乎显得有些惊慌,不断在呼唤着什么……
「神子!住手……!这样做的话你会——」
随即,整个世界和那把声音,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完全沉默的死寂之中,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然而,他的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
席卷全身每一寸神经的痛楚,伴随着时间停滞的感觉,彻底从他的感受当中消失了。
侍奉神的御子——
一瞬间,他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心中充斥满了喜悦与感激。
若是世间真的有神,那么将她送来他身边,便是无上的福祉。
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
等待了这么漫长苦痛的时间,煎熬在无尽的轮回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与你相遇。)
从今往后,无论天涯海角,他的灵魂都将追随于她。
美丽温柔又英气凛然,简直如同暗夜中的月一般,照亮了他晦暗绝望的生命。
(在一切结束之时,能够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他喃喃地在心中祈愿——
(若有来世,我还想再见到一次,我所见到的那美丽的月亮。)
(如果……如果还可以重来,这一次,我不会再推开你的手,我会小心地握住它,再也不放开。)
(这一次,一定要在你身边,成为支持你改变宿命的力量。)
这样的话,不论是他的愿望,还是她想要改变历史潮流——改变命运的愿望,都能够得以实现。
◇
然而,在时间停滞的瞬间,亦或者永远的那一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出现说明了至今为止的一切,以及刚才发生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知晓了一直以来被隐瞒的真相,但同时也失去了此时此刻的记忆。
因为,真相要留待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真正被允许揭开。
◇
当时间的流速恢复正常,收到传令兵传递的“大谷刑部少辅败亡,堤坝被忍城民兵掘垮,洪水马上要倒灌过来了”这一消息,石田三成为了帮死去的挚友复仇,让直江兼续、真田幸村一起带着铁炮队,埋伏在她必经之路上,等着她去袭击身为敌军总大将的石田三成。
而她也因为过于神思恍惚,大意轻敌之故,结束了自己追逐复仇的一生。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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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任何知情者所预料的都不同,静默前行的历史,这一次依旧返回了原点。
但是,一切的一切,已经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首先,便是他的身世。
〖大谷吉继,幼名纪之介,其父为大友家家臣大谷盛治,其母为尾张清州人阿东。由于天文·弘治年间大友家内乱不断,大谷盛治于此时离开丰后,转投出仕尾张织田家。〗
转变为了——
〖大谷吉继,幼名庆松,其父为近江六角家臣、大谷村的武士大谷伊贺守吉房,其母为尾张清州人阿东。吉房原为六角旧臣,六角家灭亡后跟随浅井,并侍奉了浅井长政。〗
一直以来,生于永禄八年(1565年)的他,这一次不止身世发生了改变,就连出生年份也发生了变化。
永禄二年(1559),他诞生在了近江——这片受到琵琶湖水养育的土地上,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
他在四五岁时,曾问过从小就很疼爱、呵护自己的父亲大谷吉房,为何要给自己起“庆松”这个幼名,当时母亲阿东在旁边只是抿着唇笑,父亲吉房却抱着他一脸严肃地回答,因为他是“神明所赐予的孩子”。
“神之子”——这个称呼,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这一次,却不再因此被两亲所嫌弃厌恶。
在他出生前,吉房夫妻一直都没有子嗣,因此两亲去八幡神社求子时,父亲吉房梦见在一片寂静祥和的黑暗之中,有一把威严的声音对他说——
「吃了神社里种的松果就能得子,将那孩子当作‘神之子’细心抚养长大。」
于是,他的母亲按照这个指示吃下松果,结果没过多久就怀孕并生下了他。所以吉房才为他取幼名为庆松(桂松)。
纪之介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需要了。
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人和身份,和过去永远重复不变的绝望人生不同,是全新未知的人生。
再次与她相逢之时,与喧哗的其他小姓候补不同,他表现的格外平静。
但那也只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喧哗的必要,因为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只有她会注意到格外安静默然,像是受到了排挤的他。
——她一直都是这样,尽管随着阅历增多,眼神和表情发生了变化,同情、怜悯弱者的本质,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属于人的感情也好,笑容也好,如果有一天能取回的话……也一定是因为你。)
望着她伸出的手,他隐隐约约有着这样的预感。
而后,这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
——一生都没有放开。
———————————————————外章·黑蝶之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