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两字一出,孟岐峰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落霞宗开门立派之初,谢前辈曾经倾力相助,帮过大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孟岐峰苦笑着道出了祖辈渊源:“后来谢前辈不幸陨落,开山祖师为谢前辈设立牌位,责令门下弟子世代供奉。”
“这玉湖水底下埋着的,正是谢前辈的衣冠冢。”
大费周章地设了衣冠冢,又掩人耳目地埋在湖底,甚至将玉湖所在的后山划为禁地,轻易不让弟子进来。
如此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向来剖根问底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的谢山姿,却没有再多问。
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多方受掣。落霞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那群人当年连谢朓都杀得了,灭掉区区落霞宗,又是何等易如反掌。
落霞宗的开山鼻祖,特地将衣冠冢设在湖底,为的,也不过是希望在留下谢朓痕迹的同时,能保全门下诸人。
“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谢朓了,”许久,负手背对着众人的谢山姿道,“把你知道和谢朓有关的事情,说来听听。”
约摸是看谢山姿神情不像那群人,孟岐峰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谢前辈早年外出游历,遇见我派开山祖师。彼时祖师落魄蒙难,被魔修所伤,谢前辈慷慨解囊,不仅变卖身上所有财物,连一身道袍俱卖了出去,这才凑够了灵石买回转丹。”
“祖师伤好之后,想找谢前辈当面道谢,奈何谢前辈早已不辞而别。祖师没能找到人,甚至连谢前辈的名讳,都还是从他人嘴里知道的。”
谢山姿颔了颔首:“的确是他会做的事。”
“衣冠冢内埋着的道袍,乃是当年谢前辈为凑灵石卖出去的那件。祖师赎回来后,始终没找到机会,还给谢前辈。”孟岐峰叹息着摇了摇头,“谢前辈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晚辈只听闻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甚了解了。”
“是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六个月又十四日五个时辰。”谢山姿纠正道,他也不管众人听了是什么反应,直接弯腰从玉湖里捞了尾四鳍胭红的鲤鱼,“这条开了灵智的鲤鱼,算作谢礼的搭头,我带走了。”
被谢山姿带回来的灵兽,正是日后跃龙门而化龙的小银龙前身。
而所谓的什么灵兽灵智,压根就是谢朓的元神碎片。
那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元神碎片,实在过于微乎其微,谢山姿担心它某日会突然消散,寻遍白玉京,找来温养元神的火琉璃,统共只半丈多点,全铺在木屋底层的回字形池子底,又将凌霜谷内的上品灵泉引到池子里,饶是如此,也不过是把元神碎片养得稍微凝实了点。
后来丹圣门拿出凝神草的种子,言明不拘是谁,只要有药方,就能换凝神草种子。谢山姿连试七天七夜,试出药方,换到了凝神草的种子。
光是这般,仍然不够。鲤鱼不过是常见的品种,因了谢朓元神碎片的缘故才显出点灵兽的影子,可若要修炼,它既无上中下三处丹田,也无天赋根骨,连经脉都狭窄短小,完全不是修道之质。
谢山姿不敢将元神碎片取出,没有办法,只好采用蠢法子。他要来三粒镜非台的佛家圣物九转金莲子,而后以自己的丹田为基,亲自替鲤鱼炼制了三处丹田,之后更是日日用灵力开拓鲤鱼的经脉,整整三百年,从未间断。
除此之外,凡是可以温养元神的灵物,无论灵果灵草灵兽,谢山姿一一寻来,或做成零嘴,或直接生吃,喂了不知凡几,才喂出条可以跃龙门的鲤鱼。
甚至,为了防止发生夺舍情况,谢山姿还让涤魂塔陪着鲤鱼,在铺了火琉璃的灵池内里住了两百年,直到确认元神碎片稳固下来,才准涤魂塔出来。
涤魂塔出来后,因为与鲤鱼关系熟稔,每回鲤鱼被修罗伞烦得没办法,就往涤魂塔里一藏。
这也是此次涤魂塔开启,谢山姿毫无反应的原因。
他以为被赶出木屋修罗伞“死性不改”,趁他不在,又偷溜进来闹着要玩捉迷藏。
涤魂塔内,沈炼刚刚适应了无边无垠的黑暗。
四周安静无比,没有半丝风声。喧嚣人世,连同追求成仙永生的欲望,都在这寂静无声的漆黑里,慢慢淡了下来。
沈炼紧绷的上身稍稍放松了些,他前爪落了地,以蹲伏姿势趴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渐渐地,周围好像起了层薄雾。带着凉意的雾如微微起伏的海浪,翻滚着擦过沈炼鼻翼,拂过他银色的尾巴尖。
眼皮半耷拉着,小银龙上丹田内的黑色元婴,逐渐停止了旋转。
元婴与沈炼的肉身长得非常相似,长发乌黑,鼻梁高挺,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匀亭,很有几分散朗淑清的气韵。
若不是元婴本身的黑色过于浓重,以及眉眼间蕴藏的戾气太过锋锐,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狠厉的话,他这相貌怎么看,怎么都是和魔修不沾边的。
眼下,盘腿打坐的元婴胸口,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附着几缕莹润白色。
那是小银龙原本的灵智。
不知何时,涤魂塔里开始起了风。风似有若无地刮着,吹得沈炼睡意深了许多。
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一排排流转着红光的嫣红血珠,无声无息地在沈炼身后显露身影。
沈炼似有所察,刚抬起头,就见一粒血红的珠子迎面射了过来。
沈炼想避身躲开,四肢却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得根本抬不起半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珠疾射而来,而后穿透他额骨,径直打入元婴。
嗡的一声,元婴发出尖锐的凄叫声,沈炼只觉耳边有什么东西好像炸开了,眨眼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第一粒血珠打入元婴,紧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
起初血珠还只是一粒一粒地射入,到后来开始两粒齐发,然后是三粒,四粒……到最后,是整整一排,十六粒血珠。
十六粒血珠齐齐打入额骨,沈炼猛地一颤,他来不及反应,就见元婴发出声凄惨尖叫后,当场崩散。
“啊!”元婴崩散痛得沈炼失声喊了出来。
这是时,凌霜谷木屋内,倒立于地面的涤魂塔,听见沈炼的惨叫,立马翻转过来,将四散的元婴,牢牢扣在了塔内。
红珠再次出现,这回却不是十数排,而是一整粒,盈盈浮在沈炼头顶,宛如心头血般澄澈透明,牵引着溃散的元婴,重新汇入沈炼上丹田。
半个时辰过去,聚拢凝实的元婴已经合为整体,沈炼内视丹田处的元婴,刚从剧痛中缓过来,就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涤魂塔长华也发现了。
“月兆,你这是招了什么东西回来?”长华讶异的声音回荡在涤魂塔内,“我都将你元婴都打散重凝了,它居然还黏在你元婴里。”
寂静的塔内,只听见长华颇为光棍道:“这东西我弄不出来,你找凌霜君去吧。”
说完,也不劳烦沈炼念口诀,涤魂塔自发变大,然后抖了抖,把沈炼倒了出来。
滚了小半圈才停下的沈炼,内视着深深没入元婴的莹白灵智,犹豫不过两息,当真开门去找谢山姿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涤魂塔已经发现了沈炼体内异常,再想瞒着谢山姿,也不可能了。
“与其让涤魂塔告诉凌霜君,不如主动说明情况,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打着这样念头的沈炼,循着空气中隐隐绰绰的浅淡香气,来到了后院。
异常干燥温暖的通房内,谢山姿收回灵力,对自听闻何又死讯起,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又首徒元鸣山道:“再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带着你师父遗体出谷。”
僵硬如石头的元鸣山,听了这话,心里那股悔恨忽然化成熊熊怒火,毫无理由地转到了谢山姿身上。他偏过头,鲁莽又愚蠢地用近乎讥诮的口吻嘲道:“凌霜君能够保持住千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肯定没失去过亲人。”
“看在你师父刚为你而死的份上,我暂且不计较你这次以下犯上。”谢山姿道。
“至于你刚刚说的话,”谢山姿转过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眼元鸣山,“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飞升?”
元鸣山本能地心下一惊,来不及品味话中含义,谢山姿已跨过房门了。
“下次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方童子好心道,他从衣襟内掏出块留音石,递了过去,“你师父留给你的。”
元鸣山心急火燎,一把抢了过去。等他贴在耳边匆匆听完师父遗言,才发觉方童子还没离开。
迎着元鸣山疑惑的目光,方童子解释道:“你还没向我道谢。”
与此同时,重新和谢山姿回到里屋的沈炼,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的来历。
端着茶杯,谢山姿原本不辨喜怒的态度,在听到三个字时骤然变了:“你说你生自哪里?”
沈炼惊惴不安,却不得不重复:“万魔渊。”
“砰!”
瓷器磕地的清脆声骤然响起,谢山姿失手摔了手中的茶盏。
一千八百年前,剑修谢朓殒身之地,正是万魔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