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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连生死都对她格外温柔(1 / 1)

这边水舟摇跟曾默存走着,她格外心虚,一惊一乍,于是领着他绕到村东的小路上走。

“你害怕吗?”她体贴问道,想了想,回头拽住他的下衣角,“这样可能好一点儿是不是?”

他抿着嘴,刚刚的怨气一下散去。

他们穿梭在狭窄的林间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有好几次,她歪歪扭扭几乎要跌到,全被他扶住。

他好像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只要她有稍稍的倾斜,他的手便已经接在那里了。

她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拽着他的衣角,兀自思忖,平日里看起来冷冷的人,没想到也还挺绅士的。

“曾大哥。”

“嗯。”

她停下脚步,扭过头,“你喜欢周水村吗?”

其实人家也不过来了两天,完全没必要这么问,只是现在实在需要一个说话的理由。

曾默存的目光落在她投来的眼眸中,瞳孔微缩,那张脸映衬着暮色,微微闪着柔和的光,十多年了,这张脸还是能一眼戳中他的心。

“喜欢。”他点头道。

“哦。”她扭过身,一时想不起别的话,沉默半晌,又转过头,眼睛里闪着光,“你最喜欢这里的什么?”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这都是什么问题呀,“人,”他瞧着她笃定地说,见她莫名瞪大眼睛,又补充道,“淳朴热情。”

“这样啊,”她点点头,“那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来?”

女朋友?还真不习惯用这个词,“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充满疑问,“吵架啦?”

他淡淡点头,“算是吧。”

她便歪着头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你就一气之下跑这儿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来话长。”

她审视着他的眼睛,半晌,道,“你这样做,不对。”

那认真的模样,直把他逗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知道了。”

她被他突然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忙转回身急急赶起路来。

他们路过那座庙,原本记忆里的残败如今换了模样,红瓦白墙,还有了篱笆围起的院子。

她在前面停住,扭头看了看,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前些年新翻盖的,都变了。”

“要进去看看吗?”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忙摆手,“饭凉了。”

于是二人又加快速度,终于到了山田奶奶家。

这个院子竟比洪兴家还荒凉,几乎没有一点儿人气儿。

她推开屋门进去,摸索着墙角开了灯,一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床上躺着。

她“哎呦”低唤着,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水舟摇把她扶坐起来,一张小木桌摆在她面前,“吃饭了奶奶。”

老太太瞥见一旁站着的人影,瞧了瞧,指着道,“你对象啊?”

她“嗤”的笑出来,“咱们村新搬来的。”

“才搞得对象?”

她一向耳力挺好的,今儿不知怎么了,又觉得没必要一个劲儿解释,忙岔开话题,“找来了帮手,把那箱子搬出来?”

老太太却一直瞅着他,兀自点着头,“挺般配,”一时又挣扎着喊他过来,“她呀,”手指着一脸无奈的水舟摇,“是个菩萨,你好好待她。”

她被老太太说的脸通红,“哎呀奶奶~都说了不是!”

他弯着腰凑到老人面前,正抿着嘴用力点头,“我会的!”

一双浑浊的老眼眨巴半天,才从他脸上挪开,“吃饭,该吃饭了。”

她赶紧向他解释,“这老太太今儿个不知怎么了,脑子不好了,胡言乱语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只身躲到暗影中去,“曾大哥,帮我把这个抬出来吧。”

曾默存走到床那边,“你别动,我自己来。”

他轻而易举把箱子提出,放到床沿上。

“奶奶,您要找什么?”

老太太正探着头往这看,她颤巍巍放下手中的碗筷,“我记得,有个我的大照片......”

她猛然想到那是办丧事时要用的,忍不住责怪她,“您又这样,你瞧瞧你这一碗粥都喝光了,还泡了一个馒头吃,一天三顿都吃的好好的,怎么就活不长了?您别胡思乱想。”

“不是哩,”老太太忙摆手,“他来喊我了,说就这几天儿。”抻着脖子瞧着箱内,见曾默存正拿出一个相框,“对对,就是它。”

他端详着那黑白照,约莫四五十岁,头发向后挽着,微扬嘴角,端庄大气。

把那相框递上前去,又扭头瞧一眼水舟摇,她正蹙着眉有些无奈的伤感。

她真的,很不擅长,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道别。

这一点儿,就不如李子安。

他又帮着老太太把箱子里的几件衣服拿出来,红绸缎的棉袄,还有两件青翠棉裙。

“是给我女儿的,都好些年了,不知道她又长高了没。”

他瞥见水舟摇正悄无声息抹着眼泪。

箱子里还有几本厚厚的书,线装的,老太太说,那是她的嫁妆。

没有谁的嫁妆是几本书,水舟摇又想起奶奶说的,她是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

她曾经也是书香门第,父母掌心里的明珠啊。

“原本也有些金银珠宝的,”老太太呵呵笑道,“闺女生病,变卖了。”低沉一会儿,又对曾默存说道,“再帮我找找,还有些什么。”

他又翻起,两方砚台,一套毛笔,再就是,小孩子玩儿的玩具。

老太太一一抚摸着那些玩具,一时老泪纵横,哭的不能自已。

水舟摇最受不了这个,只怕她一安慰,比别人哭的更狠,便向曾默存投来哀求的眼神,让他去劝劝。

他走上前,拍拍老太太的肩膀,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关于生死这件事,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这事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老太太把天哭得漆黑,渐渐止住,“年纪越大,越不要脸皮。”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可是谁又会真正笑话她呢,人们虽不愿常来探望她,谁不知道她心里苦哇。

老太太把仅剩的书、砚台和毛笔都送给水舟摇,问了曾默存,他什么都不要。

她搂着一家人的合照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哭的太累了。

那二人轻掩上门,悄悄退出院子。

月亮幽静挂在头顶上,照着那沉默的二人。她抱着书,他帮她提着一兜。

周水村沉默着,连平时格外嚣张的大黄狗们都悄无声息,全都陷入一种寂静里去了。

路过她的家门口,她径直走过去,他停住脚,“你不回家?”

她头也没不回答道,“你睡了我再回。”

其实不用,他张了张嘴,算了。

一进家门,曾默存赶紧去洗漱,浴室里,健硕紧致的身体背对房门,水流从头而下,划过脊背,上面还残存着积年未愈的疤痕,他脖子上不再闪烁的星星紧实贴着胸膛。

关了水,披着浴袍上楼去。“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正在摆弄客厅里的沙漏,听见她上楼,也跟着走上来。

他站在拐角处,望着跟上来的身影,眼眸一缩,扭过头,擦拭着头发,来到卧室。

她跟上来,站在门口瞧着他,“不用吹一下?”

“一会儿就干了。”

“那怎么行,”咚咚下楼找吹风机去了,没一会儿就上来,“给。”

递给他后,又自觉退到房门外。

盛情难却,他只得吹干,“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吧。”他又一次说道。

“没事儿。”她关上房门,找来一个抱枕,席地而坐,隔着门说道,“你睡吧曾大哥,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他打开门,把毯子铺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被子给她,“别坐地上,凉。”

她接住被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天暖和了,也不要紧。”

他一定特别害怕,才会这么体贴吧,她心里想。

曾默存直挺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这一门之隔的距离,仿若梦中一般。

“曾大哥?”她也躺下来,裹着被子问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虽然他很困,却比前两晚更难入睡。

“我们聊聊天吧。”

“好。”

“.......”她等了半天,这个人可真是惜字如金,只得自己找话题,此时脑袋里冒出的全是山田奶奶,“其实我今天有点不开心。”

恩?他坐起身,“怎么了?”

她轻声说道,“我不愿意让他们离开,不愿听到死这个字。”

原来是这样,他笑了笑,又躺下去,“可人,总得死。”

她点点头,“是啊,总得死......前年夏天我姥爷去世了,”一时又想到这样长篇大论可能会打扰他睡觉,就又问道,“我这样说话你能睡着吗?”

“能。”他说。

“哦,就当我自言自语吧,你赶紧睡。”

见对方没答话,她又自顾自说道,“姥爷老了,他走到生命的最终关头,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轮流守夜伺候。

有天晚上,我舅跟我爸守夜,姥爷躺在床上忽然发出一声长叹,他说:这夜怎么这么长啊,天明了我好走啊。”

她停顿一下,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我妈和大姨坐在他的床对面聊天,大姨说:你看咱爹眼角是不是眼泪。

我妈偷偷替姥爷擦掉,她不敢在大姨面前哭,大姨心脏不好。

可是她在跟我视频的时候,就一边哭一边说,人活得再老,面对孩子,总是舍不得吧。

那个时候我还在上班,我安慰我妈说,谁都得走这一步,相比较意外死亡,人老到慢慢死,是一件挺幸运的事儿,儿女们有心理准备,他自己也有准备。”

说到这里笑了笑,竖着耳朵听房内动静,不知道睡着了没,“其实啊,我哭得比我妈还凶呢,因为我总是理解不了死亡。

我总是在姥爷快要死这件事上,联想到我的奶奶也会死,我一想到她要死,我就受不了。

我已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预演这一幕,总是会哭的难以自持,对于在乎的人,我总是一遍遍重复想象他们离开的情景,我得一点点的试着接受才行。

第一次接触死亡,是我的老奶奶,我长在她的膝下,她很喜欢我。上小学的时候吧,我已经知道她很老了,偶尔也想到她会死,可是那时候压根不懂什么是死,我想象的都是自己该怎么表现,才能让别人觉得她没白疼我。

后来,她真的死了,葬礼上我很懵,就像是参加村里任何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样,别人哭我也哭,不同的是这次我穿着孝衣。

后来我很抵触她住的房间,不敢看她的照片,更不敢听任何人说起她。

有一天放学,天刚刚黑,家里没人,大门上了锁,我绕到后面的竹子门,门也锁着,就是那一眼,我怎么也忍不住的哭起来,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过来,再也不会有人坐在这门口等我回来了,那个坐着马扎依靠着竹门打盹儿的老奶奶,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梦,她就坐在我卧室的门口晒太阳,见到我,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说:妮子你回来了?

那么慈祥,那么灿烂的一张笑脸,就没了?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了……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可明明,我一想到她,她还在这门口坐着啊。”

她的眼眶又红了,直到今天一想起这画面,她还是很难过。

“我真的没法接受,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就像江河,”她悲戚一笑,“总觉得那是一场梦。”

曾默存早就过来挨着门坐下,他听着她梦呓般的话,心底变得格外柔软,原来在小白兔的世界里,连生死都对她格外温柔。

真好,他倚着门笑了。他希望这世上所有的残忍都离她远远的,如果可以,他希望连江河也不要想起。

“曾大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睡着了?”

他听见门外窸窸窣窣,像是整理一番,有脚步声轻轻下楼去。

他也悄悄走到窗户前,默默看着她走出院子,手中的灯光压得极低,一点一点关上门,咚咚跑远了。

他迅速上了阁楼顶,看着那个忽闪忽闪的亮光,飞快移动,没几分钟,进了家门。

他把那床叠好的被子抱到床上,手搭在上面,睡着了。

搬进嘉隆老宅的第三天,他终于不用吃安眠药,也能睡着了。

梦中没有面目狰狞的嘉隆,没有疯子撕心裂肺的嚎叫,没有母亲的麻木不仁,也没有姐姐病娇的笑。

仿佛江河还留在那里,而他只是新搬进来的曾默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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