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崖时,许是活得委实长久了,模糊的水雾与流逝的天光中,那一刻,白君卿想到了三个字,不是不想死,而是花汐吟。
眼前闪过的画面,竟是五十年前,那道瘦小的身影在羽桃纷飞的林子里对他笑得胜似暖阳。
他活得久远,自认无愧于天地,到头来却还是有所亏欠。
突然腰间一紧,身子忽地停在了半空,他睁开眼,一道红纱似裂空而下,缚住了他的腰,半山崖上的女子一手拉住红纱,一手抓着崖上乱石,眉头紧皱:“抓稳!”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那条红纱,对于她的出现感到愕然。
“帝后!”崖上的苍遥也深感诧异,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花汐吟悬在半山崖,法力逐渐消散,不消片刻便已无力回到崖顶,她悻悻地瞪着苍遥,“去找连陌!他会设法救我们上去!”
她深知,便是苍遥下来救人,也只会落个同样下场,他有意取白君卿性命,又怎会给他留什么后路。
苍遥没想到她会跟着跳下去,一时间心中恼火,花汐吟是帝后,他不可能见死不救,唯今之计只能照她所言,赶去蓬莱寻得君上回来想法子。
“……你且支撑一番!”满心怒火,苍遥还是立刻朝蓬莱而去。
白君卿望着她:“阿吟,你怎会来这!?”
花汐吟吃力地抓着那块岩石,冷眼垂眸:“你以为魔界是什么地方,一封书信你便前来赴约,白君卿,你可知这里有多少人等着你不得好死,你有没有脑子!”
她吼完,白君卿愣了许久:“……你,不也恨不得我不得好死吗。”
“我!……”花汐吟心头一滞,旋即道,“我自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却不是想看你死在苍遥手里,我若要杀你,必定一剑穿心!”
闻言,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终道:“……当日那一剑,确是令你心灰意冷了。阿吟,若是我死了,能换你回头悔过,倒也未尝不可……”
边说,他握着菱纱的手边渐渐松开。
“白君卿!你敢放手试试!”她眼底的狠绝没有丝毫玩笑之意,“你若敢放手,我便毁了这四海八荒!届时血染仙门,屠尽苍生,你看我敢是不敢!”
白君卿愕然地望着她:“你当真不肯回头?”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愿放弃游说我吗!”花汐吟心中莫名气恼,她不曾知晓,素来清风无尘的人竟是如此固执。
岩石因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而断裂,一切就发生在转瞬,惊慌无措之余,二人已**悬崖。花汐吟只感到手中菱纱一紧,她便落入一片温暖的白。
“莫怕,师父在这。”他温声在她耳畔低喃,一如多年前他站在聆音剑后,护她乘奔御风。
他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拔出重荒剑深深刺进崖壁的缝隙中,二人再度停在了山崖上,此刻弱水寒潭近在脚下,若是一脚踏空,便只能落入深潭,再无脱身之日。弱水崖底四面三面环山,形似漏斗,二人环顾四下,竟然发现弱水之上竟悬着一个山洞。此处千万年无人涉足,洞口藤蔓枯荣千载,早已密如绿帘,若不是他们恰好停在其侧,恐怕也发现不了。
花汐吟手腕一动,将菱纱甩出,没了法力她气力有限,多次尝试终于让菱纱缠上洞外碗口粗的藤蔓。
白君卿以重荒剑为落脚点,抱着她全力一跃,万幸顺利到达了洞口。
花汐吟立于洞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几丈外,石缝中的长剑:“你的剑……”
重荒乃是上古神剑,昆仑****珍宝,他竟然毫不迟疑地将其当做踏板。
白君卿只是瞥了重荒一眼,便朝洞内走去:“离开这里,这山洞虽历经多年,细看却不像是自然形成,沿着山洞,或许能寻到出路。”
她犹豫片刻,终是与他一道往里走。
甬道幽深,几乎只容得一人通过,且愈往里愈是寒气逼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感到走在前面的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失了妖心,性命全靠魔种与血丹维系,手脚冰如死者,连陌曾想了各种法子替她暖手,终是无用,心都死了,暖一具躯壳又有何用?然此时此刻,牵着她的人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他的掌心竟然暖得仿佛是一个小炉,渐渐唤起了那冰封的记忆。
她动了动发紫的双唇,发出的声音略显失神:“小白……”
她感到他的脚步生生一顿,她不防便撞上了他的背。
这一撞令她清醒了过来,不禁怔住。
漫长的尴尬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忆,二人久久无言,最后,他依然拉住她往前走,只是不经意般,手握得更紧了些。
穿过甬道,才发现山中别有洞天,有谁能想到凶险万分的弱水崖中竟然有一座冰窟。
此地与寻常冰窟大有异处,寒冰永结,状如钟乳,偌大而高耸,细看之下,冰柱的排布竟然有章法可循,陷落的冰岩对岸,立着一巨型冰棺,冰棺上空悬着一道冰雪长虹,七色虹光中竟排布着七朵冰雕一般晶莹剔透的玉兰花。从对岸看不清冰棺中是什么,但隐隐弥漫在长虹下的诡谲压抑却令人不敢小瞧。
“此地竟有玉兰花……”花汐吟面露异色。
“那并非玉兰花,世人鲜有见之,此花名为瑶光,四海八荒,唯有一处盛开。”白君卿环顾四
盛开。”白君卿环顾四周,眉宇紧皱,“瑶光乃北胤神君叶珩之法器,此处恐怕就是他封印凶兽混沌之地,瑶光长虹是为封印混沌而设的加持。”
闻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如此说来那冰棺中封印的是混沌兽?”
他点点头。
她曾在八荒图鉴上看到过混沌的画像,传言其无眼无耳,獠牙巨口,浑浑而行,所过之处草木皆枯,千万年前祸乱八荒,被北胤神君封印于弱水之源,永世不得超生,没想到今日他们竟误闯封印之地。
她上前两步,望着冰棺,却始终看不清棺中是何景象,反倒感到胸口一阵沉郁,几乎喘不上气来。
白君卿见她脸色有异,立即将她拉回来,道:“北胤神君的加持可不是用来看的,你如今入魔,莫要靠得太近。”
他让她且后退,靠着冰柱歇上一歇。
花汐吟倚着冰柱,气息有些不稳:“若是连陌找不到这,我们没有几分希望能走出去,白君卿,此时此刻,你若是有什么要说的……便说清楚罢。”
白君卿只是淡淡地注视着她,缓缓坐下:“我不过是想劝你回头。”
闻言,她哧地一笑:“你到现在还不肯放弃么……小白,我想问问你,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仙,就没有一刻觉得,成仙其实无味得很,弃置悲欢,断情绝欲,面对这世间,你又有几分笑是真的?”
“自我入昆仑门下,便再没有资格谈什么七情六欲,若是被其牵绊,只会一事无成。”他道。
“我付出一世的真心,却换来你这样一句……”她的笑意浓得发苦,满目枯然地望着他,“还记得那日在九重碧落,你对我说为仙之道是要修一颗博爱之心,你心里的爱那么大,容得下天下苍生,为何偏偏容不下我?……”
她凄怆的眼仿佛是最冷的深渊,在她的质问声中,白君卿久久无言。
满含叹息的沉默下,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口一阵痛意袭来,直疼得他面色煞白,以往还能用法力压制,如今弱水之上,修为被封,几乎是以肉身凡胎来承受生离之苦——他不曾想过,一道生离,竟是如此之痛。
花汐吟很快发现他额上的冷汗和双手的颤抖,微微一怔:“你怎么了?”
“无碍,有些冷罢了。”他强忍着骨血中叫嚣的剧痛,别开脸。
“冷?”她迟疑半响,伸手去探他的脉搏,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你怎会身中生离?!”
“……并非生离,你莫要胡说。”他将手抽回。
“你莫不是忘了,我的医术师承何人,便是荒废多年,还不至于错诊,生离本在我体内,你怎会……”她愈发感到错愕,怪不得她的生离再没发作过一次,她原以为是魔种克制住了生离毒,不曾想竟跑到了他身上!
她仔细思量当日的场景,生死门中她将牵机转渡到自身,若是那时候是将牵机与生离调换,岂不是说是她让他中了生离……生离以情催发,素有“心字成灰一生离”一说,怎的生离在他体内竟会发作得如此厉害?稍作揣测她又摇摇头——不可能,无心无情之人,怎会为生离所苦,定然是有别的原因。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丹药塞进他口中:“闲来无事调了几味止痛的药,不顶大用,却总能令你轻快些。”
白君卿定神看着她,许久才道:“药中加了云草,你可是去过昆仑?”
花汐吟叹了口气:“去过又如何,物是人非罢了。白君卿,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你回到三百年前的那半月,杀我,着实是件再轻巧不过的事,你可是太过自信,觉得即便我活着,你依然可以挽救苍生?可是你看看,便是你改变了当年的因,却还是没能避开如今的果。”
白君卿默然须臾,神色淡漠:“若是我说,是因我下不了手呢。”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琼华仙尊可真会说笑,只要是为了这四海八荒,你有什么是下不了手的,若你真的心怀不忍,也不会是对我。诛仙台上的断筋绝脉,红莲地狱的不见天日,还有南天门前重荒一剑……我对你,还能有什么奢望可言。”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可她连心都没了,又该拿什么去悲哀,他所说的每个字,她都不会再信了。
白君卿久久无言,清寒入骨的冰封之狱中,一切都显得那样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