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塔。
阳光斜射,明亮一方屋堂。月浛坐在一面清雅桌后,一页书薄平置桌面,精致剔透,光彩流转,在阳光下书页蕴出七彩光晕。
他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目光淡雅深沉,气质难以言表,既可称飘逸出尘,又不乏深邃沉稳。
只是蓦然,他的双眼深不见底,瞳孔隐隐模糊,化作一片迷暗。
“肖族,动我医塔的人。”他说话的速度不徐不缓,好像诉说之事无关紧要,温和平淡下,冷如剑芒,轻轻颤动。
他目光缓缓一转,落道墙上挂着的墨画上。山水画卷间,寥寥数笔勾勒一道背影,此刻顺月浛目光转身,是一头戴逍遥巾的白衣少年。
“秦林及周近十七城,肖族之人,都杀了吧,”月浛淡淡道,语气仍然温和深沉,平静如水,“肖志奇挑战我的底线,我成全他。”
白衣少年冷淡点头,从画里走出,消失不见。
画中白衣少年离开,月浛的目光继续投在流光书薄上,那书薄似一字未书,又似记尽世间万物,淡淡阳光散落,亦又如画中景,画中人。似透过岁月隔膜,将两道身影重叠。
片刻,他目光又从书页上离开,转而盯住这片天地的太阳。
“夏哲原本时日无多,不过这么刺激,却是搞得那小家伙彻底发了疯。也无所谓,死百千人而已,没闹太大,”月浛淡然自语,目光无一分晃动,“若是整件事没有肖志奇玩弄因果,我是不信的。那肖族人也算可怜,怕是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了试探我的弃子。”
月浛轻叹一声,默默摇头,他的目光又一次沉浸再那页书薄里。
※※※※
秦林城外十万里之地。云上高空,罡风呼啸。
忽有道空间裂隙撑开,一条黑影趁机极窜出,正是拿护道人,面色颇阴沉,衣着有狼狈,想是在虚空里并不走运。
他手间捏枚挣扎魂令,狂震荡空间,欲要破空逃走。但随他一股灵力冲入,令中禁制迅速服帖下来。
“狡诈小辈,肖某与你不死不休!”护道者仰天长啸,言里恨极,天空都似骤然一暗。
分魂秘术巧夺造化,须先有准备,又得以随身所携魂令死时护真灵不失,二者缺一不可,怎料被人所趁,让护道人何以不怒?
他掉头就往秦林转,只欲抓住那个阴险小辈,抽魂炼魄,以消心头恨恼。况且那位像极魔界魔族,无论为了己身还是大势都不得放任不理。
就在正想着期间,他忽寒毛倒竖,眼唯见惊艳剑芒,以他修为却生出避无可避之无力,仿佛任何手段神通尽显苍白,提不得丝毫反抗之心。
恰逢此时,电起云涌,天空转暗,晴空落冰凌如椎,铺天盖地,生生把方圆万里隔绝成独立天地,又雄浑伟力落下,撞上剑芒。
顿时风云色变,剑芒斜划一道圆弧,一剑断因果,一剑斩天地!
护道人恍然见明月一轮,皎洁之中融浩大,无暇之下焕杀机,感我身至渺小,成沧海中飘摇栗,又如重归普通人,面对天地之威心生无穷感慨敬畏。
然天地骤黑沉,伸手无见五指,墨云摧城,冷雨飘零,如至末世间。天隐法相一尊,掌执灾劫。
目难视法相剑光之威,耳唯闻霜冻剑啸之音,迷迷惘惘,张张惶惶中渡时,护道者猛从不可抗拒里拉扯而出,却是眼眶欲眦裂。
“轰!”巨响震得万里之地破碎,因果法则溃败,抹除于虚无之中,从此往后,乾州少了万里疆域。
单先前交手掀起的余波,足以抹杀护道者千次万次。那法相之主斗法到关键,哪存心思管蚁豸之辈安危?
那护道人自落个惨下场,至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会卷入这种层次的交锋。
“月梦瑰,五百年不见你长进不小。连小辈都要为难?”法相冷冷张口,面上一片模糊。
“伯仲之间怎分彼此?”声音深沉附冷淡,虽无剑上锋芒,但也针锋而对,“还有一小辈我且留他一命,到时自有人断此因果。”
空中法相冷笑一声,如平地雷,破灭空间再次炸裂,露出虚空黑漆景象,又罡风起,凭添肃杀。
“就望塔主如约了!”法相道,收敛情绪,如悲喜皆空,但又空漠警告,“不过现在不比从前。即便是分身,塔主也少在外面走动为妙。”
话落压迫散逸,徒留原地空旷。
※※※※
医塔。
李东晓踹开门,面有蜡黄浮沉,眼里血丝突起,他径直至月浛跟前,死死盯着月浛,大口大口喘息。
月浛微微扬头,扫过和煦阳光,随即移至李东晓脸上,目平淡沉邃,深不见底。他一笑淡淡问道:“不知李老找我何事?”
“你别给我明知故问!”李东晓眼里血丝愈发凸出,几近爆裂,“老夏死了,魂灯都灭了。结果你他妈的不管不问,连个声也不打算吱出来吗?”
李东晓无礼,月浛也不恼,把书一放:“李老希望我说什么呢?”李东晓一噎,月浛续道。
“今日有因,它日有果,”他之颇目光愈迷离深邃,“肖族此次动手即为因,可得其果却并非我该了结。人存于世,不过因果尔,哪能随意更替,如若儿戏?”
李东晓蓦闪过一分迷茫,似有所明悟,但接着被悲恨愤怒埋没,他暴跳而起:“我听不懂什么因啊果啊的,我也只知道老夏死了。如果你还念着与老夏的交情,就去该给他讨个说法!”
“说法?”月浛仍然淡漠,目如止水,却轻点波澜,“这世间,说法可有用?可让逝者重活?”
月浛绝情过了,但那点波澜,杂了一线说不清道不明情感,可叹李东晓困于眼前,未曾注意。
“你!”李东晓指着月浛,不知是失望?愤恨?还是怒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月浛神情微不可察一变动,自知失言,也不愿解释。索性便装作不知低头,凝目桌上书薄。
片刻,李东晓身形微颤,他狠把一面玉牌拍在桌上,转过离开,背佝偻蹒跚,本乌黑头发鬓边泛抹灰白。
“你待去哪?”月浛问道,声音平缓。
李东晓不回头,身影坚决:“我知道你就是怕那什么肖族,我不怕!今日我退出医塔好了,免得到时牵连上你……反正,老夏不能不明不白死!”
门被大力冠上,震得来回晃动,月浛见李东晓离去,眼眸模糊朦胧。
“你。还是看不透吗?”月浛声音更淡,又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也好,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总有一日会明白的。毕竟在医塔永远是在一场梦里,你醒不过来,我……何尝醒过来。”
……
※※※※
浩殇。
万易自出了秦林,随手捡出先前杀人得来一柄飞剑,御剑而逃。然而他认不得方位,在漫无目的中不知疾遁了多久,想来早离秦林许远。
天晦涩,地苍茫,夜里寒霜凉。
危机渐远,杀心渐平,又有昔时景现,沉湎不可拔。他疯痴人舞疾风间,时或哭或笑。只是哭时无限悲,笑时尽强颜,哭如癫,笑似狂,笑者皆是哭,哭者更悲凉。
“我好像做错了事,”万易幽幽自语,“夏老肯定很失望吧……但杀了他们我一点不后悔!”
他又森森寒寒哭笑,听者悲凄心悚然。
良久以后他渐静下。身下灵剑本为普通材质,而他又以不相契魔源灌注,加之毫无顾忌狂驰一夜,剑身竟有了破碎迹象。
万易索性落了下来,若有人追杀早该追上了。
他仰躺静静草地上,身形稍显单薄,又有落寞空洞,似一具空空的壳子,失了魂与意志。
唯独他双眸倒影无穷无尽因果纠缠,目光历经之所,事皆不脱始末,万物不过由线构成。有人言大悲大喜蒙蔽万物初衷,所言所视浮于表象,悲喜过后却看透迷障无限清楚。万易虽不完全如此却似如此。
他亦想到当年在医塔看到的因果身,因果网。
如有掌控因果,重塑魂身之逆天能,回溯光阴,逆转生死未必不可。他闭上眼睛,竟对因果网蛮横剥离。有因果线动了,但其间反噬让他生生一口血吐出来。
因果下,恍惚间,他仿若见夏哲面容,笑容慈祥温和,目光干净澄澈。嘴边不由勾起一抹淡淡浅笑。
他亦能看到他人,记忆有模糊又清晰,父母音容笑貌,兄弟嬉皮打闹,甚至还有整个溪镇,四季落雨纷纷。
可是,假终为假,转瞬散逸。不过万易因果最深沉处沉淀的一抹倒影,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便是虚假也让人迷醉,只是为何他苦苦留不住真实,甚至连虚假也护不住?万易深陷魔怔中。
因果反噬加重,但万易偏执了不与理会,因果法则本是世间之本质,非神通盖世者悟即损身。万易虽天赋鼎异,但这般胡为下去也难逃重伤根基。
但他终于折腾到漠然了。
毕竟,影像永远是虚假。
他望着广阔无垠夜空,星辉璀璨,寂冥地空寂冷暗。听闻天上星辰自成一域,但凡各界夜空均为其投影,只是投影方位各自不同,世人所知所算不同。
真真假假,以假欺真,终不过自欺欺人,真即使真,假亦是假,终不过一缕思维里几分安慰,欺得多少人沉浸其间?
蓦然,他心间生出些复杂:因果散了,却留下真假中脉络,悲痛飘摇了,却落出愈深执念。
他自语,轻声道:“罢,我回昙界看看,看完就回医塔吧,真有些累……只是还想回头看看。”
夜凉萧瑟,只身天涯。杀心藏锋观天问,九霄里,几度话?欺我笑泪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