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槿认定是厉害角色的夏侯庄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出色,此时的他正恼火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花了大半辈子也没能把两个儿子培养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大儿子弃武从文,直接丢了武将的身份。小儿子有心向武却是个缺心少眼儿的武夫,担不得军中大任。这次让他做讨伐龙山瘴妖的主帅不过是小试牛刀,想看看他脱离了自己的羽翼能不能在这个帅位上做到些什么事情,不想这小子把一手好棋下了个稀烂。
除了没把自己的命给丢了之外,夏侯昶已经把他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都摆在了夏侯庄的眼前。夏侯庄不得不感叹自己教子无方,平时夫人说他太宠着儿子们,他还不听不信。
一介草莽武夫纵有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武艺也没法治军。夏侯昶的刀法夏侯庄又是从零看到一,从夏侯昶第一次拿起木剑玩儿就看到现在,夏侯庄比夏侯昶自己还清楚他刀法的缺陷。可以说夏侯昶身上现在如果还剩下一点儿什么能够镇得住旁人,那恐怕也只有他这个做爹的官职以及他们夏侯家的名号了。
这让夏侯庄怎么不担心自己的幼子?好在来年凤公主就满十四岁。羽帝一直用“公主太过年幼”做借口回避指婚之事,等凤公主年满十四,羽帝这借口可就不好用了。
寻常女子大多十五岁及笄嫁人,高门士族之女因为家中一些复杂的缘故有时会略有推迟,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四、五岁就嫁人的多。加之越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出嫁,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一系列流程就越为繁杂冗长。黄道吉日又不是时时都有,所以高门女子备嫁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公主是金枝玉叶,其出降礼制只会比世家女更加严格,吉日的选择也会更加谨慎。凤公主是羽帝唯一的直系血脉,她若是十四岁时定下婚约,那么十五岁走完各礼,出降下嫁就是最合适的。
自家幼子没有帅才也罢。把他扔去和凤公主作伴好过他在军中丢了性命。再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的男子比比皆是。说不定幼子婚后能多些稳重,抛弃那一身武人脾气,展现出将帅之才。
“唉——……”
夏侯昶一进门,听到了就是自己父亲这一声长叹。这声长叹比任何责骂的话语都要让夏侯昶心虚,是以他掩上门后低下了头,不敢用双眼去接受夏侯庄的审视。
“父亲。”
“昶儿,你来了。”
夏侯庄没让夏侯昶坐下,也没说上几句安抚的话。夏侯昶站在原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只觉得脖颈上有千斤重。
“昶儿,明日你就回谯县吧。你母亲被你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夏侯庄这话便是挑明了告诉夏侯昶他在竹邑县的所作所为全都传进了他们夫妻的耳朵里,而夏侯庄之所以今日才到绝非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纯粹是因为夏侯庄给了夏侯昶自己做主的时间。
是夏侯昶自己把事情做到让夏侯庄都感到难以忍受,这才亲临竹邑县这个小小的下县。
“……是。”
夏侯昶自知有亏,不敢反驳。
“嗯。”
夏侯庄心中暗骂一声幼子没有骨气,连像长子那样伶牙俐齿地对着自己还嘴的勇气都没有,眼中闪出一丝轻蔑,向着低头的幼子摊开了因习武多年而满是厚茧的右手:“拿来吧——”
看见父亲摊开的手掌,夏侯昶如遭雷击——父亲要自己还回去的还能是什么?只能是自己腰间那番帅印了。
十六年,十六年间自己只向父亲要过一样东西,那就是这番帅印!这番帅印有多么来之不易可谓是历历在目。现在要他交还这番帅印,简直比让他在地上跪上一宿还难受。
夏侯庄见幼子一手抚上腰间帅印,握住不愿放开,顿时从鼻孔中生出一声冷笑。看来这只有个子大的黄毛小子还是没有明白他错在哪里。
夏侯昶作为家中幼子,受到的训练虽严格,但得到的关爱也不是一般得多。惯性驱使着他辩驳,让他想要将功折罪的机会。
“父亲、可否让我……”
“不可。”
“可是父亲……!”
见夏侯昶满脸不甘,神情中是被冤枉了的委屈,夏侯庄的心火腾得烧了起来,简直想抓过幼子的头来敲敲他那冥顽不灵的脑袋,钻个洞看看自己和他母亲杨氏,以及自己派到他身边去的谋士陈忞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被他丢在了脑子的哪个角落里。
“住口!”
夏侯昶本不想多说,打算让幼子自己去思考。等他想通了关节之处便会深切反省自己所犯的种种错误。然而幼子一点脑筋都不动,梗着脖子就要与自己争辩,显然不会自行思考反省。罢罢罢,养不教,父之过。今天他这个为父的就要好好地给儿子上上一课!
“夏侯昶,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夺你帅印?”
夏侯庄连名带姓地叫夏侯昶的名字,自称也从平时的“为父”转为了“老夫”。这是不把夏侯昶当作儿子,只是当作一介配下来教训了。
“还不是为了那羊成!羊成那小人与我多有冲突,这次又使计想让我在龙山枉送性命!幸而凌云兄赶来相助,白仙子又仗义出手羊成的诡计才没能得逞!孩儿明白自己已铸成大错,不但拿着自己的性命冒险,还让将帅不和的传闻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孩儿愿受责罚,还请父亲——”
“哼!”
夏侯庄的冷哼打断了夏侯昶的话。他看也不看单膝跪下行抱拳礼的儿子,只是冷笑道:“你说的没错,你已经铸成了大错。可我告诉你,夏侯昶,你的错不仅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不是让小人的奸计得了逞。”
“夏侯昶,你最大的错是你的蠢!”
夏侯庄的咆哮像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了夏侯昶的脸上。
“羊副将是不是小人不重要,他是不是对你使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作为主帅竟是遏制不了一个副将!明知这个副将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还让他的计谋在你身上屡屡成功!陈忞不是没有提醒过你军中的流言,而你呢?夏侯昶,你又做了些什么?”
“你视我与你母亲的提醒于无物,这是不懂事!你把陈忞的建言当耳旁风,这是不像话!你明知有人使计于你你还逞一时英雄意气,这是不明事理!你不遵上命不听下言,于上无所作为,于下御下无能!你不看自己犯了多少错,只把这些错归咎于他人如何陷害于你。夏侯昶,你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吗?”
“丢下自己的兵卒,自己做卒子冲锋陷阵,你可想过你手下的兵卒会对此有何感想?憨厚之人不会赞你仁厚商量,只会不知所措、不明进退,迷茫慌乱。油滑之人会捧你赞你,却不会心疼你的性命。只要你还想要大义名分,今后便是有兵无用,不是活生生死在‘宅心仁厚’的名义之下,就是因为失了‘善良仁慈’而被民众唾弃。总之都是个被捧杀的结局。世上多得是奸猾恶毒之人,那些人见你如此之蠢,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废了你个蠢货。”
夏侯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好似被丢进了染坊的大染缸,一张英俊又年轻的脸上连五官都因为苦涩而微微扭曲,握着帅印的手也微微抖着垂在了身侧。
“夏侯昶,你差点把自己给折了,还差点把愿意帮助你的人也给折了,这样的你不要说是统领一军,就是连自己都没法照顾。”
“你没有为帅的资格,亦没有为将的本事。”
夏侯庄一把扯下了夏侯昶腰间的帅印,夏侯昶则如泥塑木雕一般怔在原地,再不能动弹半分,挤出一个字半个字的辩解来。
唐槿心累,连数钱做账的心情都没有。洗漱完了扑倒在床上就开始发呆。
直肠子小将军的亲爹真是可怕,不是那种物理意义上或是外表意义上的可怕,是让她这个对人心对人性没什么把握的阿宅感到无法应对的可怕。
唐槿承认自己喜欢游戏是因为游戏中的人物都很纯粹。再诡毒的阴谋家、再坏的大反派都只能做到被规定的程度,都只会做被写成设定的事情。他们的爱恨情仇都是鲜明的,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行为准则都是好理解、好分析的。
活生生的人却不能非黑即白,不是游戏npc的夏侯庄的想法与深浅也不是唐槿能看透的。
……不,就算不是夏侯庄这样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她唐槿也看不透。就像嫣然,她自以为最熟悉最了解的嫣然。事实证明她不要说是了解嫣然了,就连嫣然的真实本性都没能看透一星半点儿。
唐槿把脸埋在被褥里长叹一声。
她真失败。
作为工会的会长很失败,作为嫣然的“师父”很失败,作为一个玩家很失败。
作为人,也很失败。
白天她还振振有词地喷人家陆书生,可仔细想想,她哪里又有那种资格呢?
“姐姐,我进来了。”
荼白没等唐槿回答就端着茶盘进了屋,茶盘上是一个小碗,碗里黑乎乎的,还飘散着白色热气。
“这是什么?”
没有形象地从床上爬起,唐槿对着那一小碗黑乎乎的东西挑起了眉毛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