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个月里,林伟俦任二总队第三大队一中队区队长,也教起了学生。
但他完全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一种紧张压迫却又力不从心的感觉令人感到窒息,他整日苦求队长和指导员能让他上前线,回去当个参谋长也好,只求能有机会扛枪打仗为国献身。
或许他们理解了林伟俦强烈的爱国心情又或是忍受不了整日的精神轰炸,林伟俦在挣扎了大半年后才终于被调走。
离开战干团后,林伟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投奔第三集团军的38师,一番追寻,可算在灵宝找到了归属,他想要弥补曾经对师长的不敬,要好好在他面前表现一番,潜移默化的,这位有着高尚品德的师长渐渐成了林伟俦精神的指向标,成了他的偶像。
数日后,找着指挥部后,没等军长发指示,就傻乎乎的笑着先发问:“黄伯韬师长人哪去了?”
虽然明白这样十分无礼,可顾起黄伯韬师长生前之伟大,之可敬,也默默理解了,副军长忧愁的回了句:前天刚战死,可惜呐,他是个好师长。
林伟俦当时浑身一愣,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如此深受爱戴且按理而言远离阵地的高级指挥官怎么会这么轻易阵亡?
他难过又伤痛的向帐篷里的每一个军官核实这个消息,那一刻,他多么渴望能听到一声:不,他没死呐!可面前的所有军官只是坐着沉重的点了点头,耸了耸肩,然后一脸同情的看着面前这个受伤的小伙子,他直到今日才发觉,心痛,比肉更痛,憋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忍不住了,一刹那喷薄而出,眼泪大颗大颗的从下颚滴。
过了一会,等林伟俦自己冷静下来后,军长终于发话了,言简意赅直击要点,大致是说:师长是被日军轰炸机炸死的,当时他还在往军部里发电报,可没想到鬼子的轰炸机正往指挥部帐篷上投弹呢,几颗60kg炸弹正落在帐篷里,参谋长,师长,电报员,甚至卫兵都死光了,47团团长当时在阵地上指挥,所以惊险寻回一命,其实指挥部被炸的消息正是他47团团长李广才返回指挥部报告战况时发现的,他要去的早,恐怕就被轰的死无完尸了,而日军当时不知从哪来的情报,非常狠的集中往指挥部那片区域投了二三十枚炸弹,导致当场几个排的人搜寻后,真的连一个完整的尸体也找不着了。
林伟俦不知说些什么好,心中唯独剩下遗憾,脑子空荡荡的,只恨自己不早些见到师长,或许还能弥补自己的遗憾。
于学忠拍了拍林伟俦的肩,笑着说,看你也是军校的毕业生,怎么,要不填充一下指挥部的空缺。
“我能当个什么职位?”林伟俦一年训练过后,浓浓的川普味改了很多,因为一是自己的同学多次提出意见,二是自己也认识到川普很难跟人沟通,所以便深夜苦学习普通话,虽一口川味是改不了的,但用词精确明了多了。
“师长是我能给你最大的位置了,再大你就要往老子身上蹭了。”于学忠笑着说。
林伟俦一时受宠若惊,连忙答道:“那哪成那哪成,我搞不得师长,太大了吧,我只是个小毕业生,再指挥也只是教了些学员,让我真正指挥这么大的军队,我干不到,真干不到。”
“那你说我们的师长谁最合适?如今长沙会战打的轰轰烈烈,我们在河南不但物资紧缺,指挥官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再说日军现在又逼了上来,你就算我临时抱佛脚,责任在我,功劳在你,你还干不干?”于学忠严肃了起来。
见林伟俦皱着眉,没大反应,又补上两句:“我看你小子也是个有心有肺的玩意,你若真惋惜黄师长,你就干点实事出来,继承黄师长的遗愿。”
林伟俦听后,二话没说,坚定的重拍一掌桌子,雄心万丈的答应了军长。
就这样,他又重回了三十八军。
回到三十八军,他先是巡走了一番军营,看到了很多生面孔,47团的人变了很多,他明白,人脸是不会变的,倘若变了,只能说明他死了,换了个新兵。走着走着,一声熟悉的呼喊吸引起了林伟俦的注意。
回头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李广才团长么,好不容易遇见熟人,两人一见面就十分激动,热泪盈眶的紧抱在一起。脱开身子后,李广才含着泪笑着说:“我没看错你小子,你看看,你他娘都绣上两颗星了(民国士兵领子上绣的方形格子内图案为对应军衔,中将为两颗星),一年不见,变化可多啊!”
“是啊是啊,变化可多,可多了噻!”林伟俦应道。
“咱们47团,在这一年里变……唉,甭提了,你升官晋爵,咱应该聊些开心的,是吧?”团长是个憨厚的陕北汉子,生在黄土高坡,长在黄土高坡,一脸黄泥色,浑身黄泥味,有着一个陕北汉子该拥有的特征,一个大大咧咧且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外表粗犷,内心却无比细腻,对下属一视同仁,参与过淞沪会战,从小就没上过学,是一个从士兵踏踏实实往上做的军官,腰上有枪伤,他自己说是跟鬼子拼刺刀的时候,敌人机枪却偷摸到侧面扫射,他当时冲的最勇,一下就被机枪火力扫倒了,但是命大,硬是顶着痛,趁着乱,爬回了战壕里,正好途径一个医疗兵,他就这么幸运的得救了,后来医生说,有四五颗子弹横着穿过了他的腰部,却奇迹般的没有损伤到重要器官和主要动静脉,当时医疗兵给他打了针吗啡,简单包扎止了血,挺到医院里又治疗休养了大半个月,就又能上战场了,他自己都说这是傻人有傻福。
他们俩趁着部队在后方修整的时候聊了好久,一聊就从下午聊到了晚上,连饭都忘了吃,他们偶尔欢声笑语偶尔又泪眼裟裟,但非常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避过了一切关于黄伯韬师长的话题,因为俩汉子都明白,一谈起黄师长,眼泪一定是止不住的,俩人都不想哭的跟娘们似得,就避开了这一伤感的话题。
但终究是绕不开,就像迷宫一样,总是会猛地聊到关于黄师长的问题,所以俩人干脆真的敞开心扉,聊起了这一话题。
为什么黄师长可敬,李广才一一阐述了起来。
其实李广才是最早进三十八军的那批人中的之一,和黄师长又是同乡人,虽说黄师长受教育丰富,家庭背景也不一样,两人却十分聊得开,处的来。
实际上黄师长就算是跟一个士兵都能聊得很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火气,他总能理性的压住火气,作出十分明智且正确的决定,有传闻说是因为他从小受儒家教育思想比较多,所以也潜移默化的产生了以德服人的思想观念。
要论最了解黄师长的人,无非就是他的亲人以及李广才了,李广才生性老实,善于聆听,但脾气暴躁,不过即便这样,也常常和富有耐心的黄师长聊到深夜一直不睡,黄师长告诉过李广才好几个非常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在这个时代当军官,不是唯德唯才,而是唯亲唯利的,所以仗打不赢,粮饷也领不齐,士兵吃不饱睡不暖自然打不好仗,士兵打了败仗也就是军官打了败仗,而军官却往往会把过错怪罪在下级身上,下级会怪罪到士兵身上,害的士兵大量失去士气,失去士气又吃不饱睡不暖,就更打不好仗了,从而导致陷入了一个无限的循环。这个道理,李广才也重新复述了一遍给林伟俦听,还有些理论也是值得敬佩的,如他曾对李广才说,当兵可以不吃不睡,但起码要有足够的尊严,当年黄师长还只是排长时是追过红军剿过共的,他是最深刻的见识过钢铁的意志比吃喝住重要多少倍的,而如今的国军将领却有些普遍缺乏这样的意识,都还在捣鼓着西方军事教育,却不懂得衍生出符合国家现状的方式,和李鸿章当年推行的“自强求富运动(也称洋务派运动)”有着些许异曲同工之妙。
从士兵的角度看,他之所以被尊敬,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身对士兵的尊敬所导致的,虽说他没有像亲娘一样在每个士兵耳边叨叨,但李广才拍了拍胸脯说:“我打包票,这个师长绝对是我见过批评下属最少的师长,几乎可以用没有代过。”
他之所以批评的少,并不是因为他的肚量有多宽广,毕竟人之常人,而是因为他遇到困难和失败,先是和下属整理原因和结论而不是骂骂咧咧的,而整理的时候,便慢慢消了火,不过李广才做不到这样理性,所以他最多,也甘愿当个团长。
李广才说,当时黄师长阵亡的消息传开后,全师都被震动了,霎时间战斗欲望全无,草草从阵地上撤到了灵宝,36师一个师单枪匹马不敌日军数师夹击,无奈紧随三十八军撤回灵宝,也因此被合作防御的第36师师长宋希濂痛批一顿。
且如今士兵们都怕新师长会是一个严苛又腐败的人,明着没有,私底下却热火朝天的议论着新晋师长林伟俦,不过好在的是,林伟俦当兵之时不善言谈,认识自己的人甚少,即便是认识的,如今还活着的,恐怕寥寥甚无,所以起码挽得了些威严,士兵们不了解,也不敢随意抗命,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林伟俦。
为此两人一直聊到深夜才肯离别,不知怎么的,这个李广才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老实憨厚,无论跟哪个师长都能聊得很来,又或是因为林伟俦非常积极渴望去模仿黄伯韬的精神和品德,使得自己非常靠拢了解黄师长的李广才,但无论如何,这段新的旅程,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