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家的大门虚掩着,屋里静悄悄,徐雪森喊了几声,依稀听到微弱的应答声,便循声走进后屋。老马蜷缩躺在床上,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凹陷,皮肤蜡黄,头毛稀疏蓬乱,如果不是在他的家里见到,真不敢相信他就是老马。“生病了?”
“呀,是雪森老弟啊,”老马挣扎着要坐起来,“黄土没到颈脖啦。你怎么来了?随便坐吧。点心是没有,我去给你烧点水喝。”
看到这一幕,徐雪森不由得生出怜悯之情,他马上按住老马,“不用劳烦,你先躺着,要喝等会儿吾自己去烧。”
老马眼里闪过警惕慌张的光,“你来找我什么事?是为了那年的事?要出气你就给我一拳吧,是我对不起你。”
“给你一拳?不不,你误会了,马头,不是专程来找你的,不是来找你出气报仇的,吾是来进货的,顺便来看看你。你家要是有货,吾就进你的货。”
“我被管制了,竹林被收了,哪里还有货啊!”
“做得这么绝啊,连条活路都不给你留!”
“是我的舌头太长,自找的。”
“马头,你终于承认了?马头啊,做人是要凭良心的,诬陷别人终究要遭报应!”
“雪森老弟,我没污蔑他,真的!说诬陷,到死我都不承认,死了我都不闭眼。我真的没有冤枉姓梁的。”
“你看看你马头,你都落到这种地步了,嘴还是那么硬!宜兴夜壶!”
“雪森,你不恨姓梁的?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我听说你也被姓梁的搞下台了,要不然你来窑山买竹子做啥?还在我面前替他说话,也不过是嘴硬骨头软的胆小鬼!”
“马头,这你就又错了。吾是恨老梁,可吾跟你完全不同。吾是看不惯他的人品,为的是大家,骂也骂在当面,吵也吵在明处,光明磊落,可你呢,搞阴谋,使诡计,为的是你自己,想替代姓梁的,龌龊!蹩脚!下作!”
“雪森,说我想替代姓梁的,有私心,想当官,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我承认;但是,要说我搞阴谋使诡计就是污蔑我了。我一点都不冤枉姓梁的。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轻了叫两面派,说正了是假革X,是混进革X队伍里的投机分子,他骨子里就是人渣,是表面光的臭狗屎!”
“姓梁的的确不是好东西,作风不正,乱搞女人,作威作福,拍马屁抱大腿,跟个土匪似的.但要说他是假革X、投机分子,你可不能红口白牙信口胡说。要不然,那就不是监督你劳动这么便宜了,那是要治你诽谤诬陷罪的!”
老马仰起脸翻着白眼,好一会不说话。他挣扎着颤颤巍巍地坐起来,随后又把目光盯住徐雪森。那目光虽然黯淡,却露出绝望中呼救的信号。“雪森老弟,现在也只有你敢上我的门来看我,我肚子里的话也只有你能听得到。你也看见了,我在阳世也没几天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的事,再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那就便宜了姓梁的,他巴不得我早死呢。”
徐雪森对多年前来窑山买竹子时被老马设计绑去拷问的经历记忆犹新,一想起那一幕,手腕和两脚现在都觉着在暗暗生疼。他不再相信老马的话,已经没有耐心听老马的唠叨,更不想再卷入梁马之间的个人恩怨。“马头,你别折腾了,你的案是翻不了的,这辈子你也别想翻身了,就认命吧。你歇着,吾进到货马上要赶回去的,家里要等急的。”
“别别别!雪森,你慢,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我没有造谣了。”老马颤颤抖抖从枕头里抽出一张暗黄色的纸。“我有证据了!”
徐雪森接过纸一看,原来这是一份字据。字据上明白无误地写着老梁承认先奸后姘窑山西面临县县城里一位接姓的少妻,致其怀孕后堕胎,经中人作保,接姓男子不予报官,老梁自愿赔偿八担八斗粳米外加八块银元,并愿在立据后两年内听凭姓接的差遣。落款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腊月初六。在老梁和中保人姓名的上面还摁有血红的指姆印。
“马头,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就凭老梁奸姘良家妇女就想打倒他?况且这是解放前的事嚒!”
“你不知道姓梁的奸姘的女人是谁的老婆,那个姓接的是干什么的,你也不知道他听了什么差遣!你听我讲,讲完了你就明白了。”
老马多少有些激动,说话的语速也快了。出于好奇,徐雪森坐下来听老马一五一十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马说,半年多前的一天,他被罚在竹山里护林,因为肚皮饿,就下山去涧沟里找点水喝。这时从峡谷的西面来了一位陌生面孔的男人,年龄比他大一些,蓬头垢面,步履蹒跚,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看样子也是饿过了头。这男人向他打听去窑山怎么走,又问窑山有没有一个姓梁的。老马仔细一问才知道他要找的就是老梁,便觉着奇怪,就问他找老梁做什么。那男人说,他家里断了粮,老娘已经饿死了,今天来找老梁是要老梁还他多年前欠下的老账,以度饥荒。他补充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不是一家子的性命关天,他绝不会冒着被抓的危险来闯窑山的。因为是同病相怜,又因为来人是来找老梁讨债的,老马认为这是报复老梁出口恶气的好机会,便有心想相帮这个男人。经过盘问,老马弄明白了,来人姓接,解放前是临县国民党县党部的干事,暗地里还兼着“三青团”团员和“锄奸队”队员,解放后因自动投案,也因没有血债,才免遭枪毙但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坐了五年牢,出狱后接受监督劳动。接姓的男人说,一九四八年冬,他去外县执行任务回家时正遇老梁与他老婆通奸在床,被他逮个正着。他老婆立即跪下求饶,说她最初是被老梁用枪威逼的,后来是耐不住寂寞情愿的,而且已有二个月的身孕了,求他放过。这时,老梁突然拔出枪来,说他是共X党,是专门来临县潜伏在他家里“锄奸”他这样的国民党“锄奸队”的,如果不是看在与他老婆姘居多日的情分上,扳机一扣立即要了他的狗命。面对老梁的枪口,又是奇耻大辱的家丑,姓接的一时不便发作又不敢声张。一则是老梁心虚,二来是姓接的男子身上也有枪,两人僵持不下。老梁怕闹出声响来难以脱身,又担心在出门的一刹那姓接的在他背后开黑枪,就提出私了。于是,老梁让姓接的老婆去找来他在临县的朋友做担保。经中人调停,老梁愿意作出经济补偿并愿具字据。姓接的觉着还不解气,要求老梁作出政治补偿以洗刷他的绿帽子,否则就不放老梁离开临县。老梁当即提供了地下党在临县的两个联络点和一名交通员的姓名,并口头承诺在随后的两年里一定随时向他报告窑山地区与临县地下党的活动情况,随时听候姓接的调遣。在这种情况下,姓接的在立下字据后放走了老梁。可是,老梁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信,承诺赔偿的大米一粒都没见到。没多久,国民党跨台了,解放大军来了,他不敢追究也无法追究不守信用的老梁。接受审问时,他没有也不敢提及那桩说不出口的私案,也就没有招供老梁变节的情节。如果不是一家子饿极了,如果不是他老婆提头,他几乎把那桩耻辱的私案忘到九霄云外了。他老婆说,当年老梁对她还是很有情义的,许过很多愿,后来,在姓接的坐牢的时候他还来与她幽会过几次,所以她认为老梁是不会看着当年的老相好活活饿死的,再加上他还有把柄攥在她老公的手里,她相信如果现在去找他,老梁不敢不接待,为了保住他的官帽,多少会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于是,姓接的带着当年的字据来了,来窑山找老梁了。姓接的说,他是被定为反革X分子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了,又是快要死的人,再也不怕重提过去的丑事,如果老梁不认账,他就威胁老梁把他当年的叛变情节向政府告发,大不了与老梁同归于尽,再坐一次牢。
“没想到这狗日的姓梁的这么卑鄙这么肮脏,居然还是叛徒!”听完老马讲述的故事徐雪森大吃一惊,更有点义愤填膺。他觉得这么离奇曲折的事情老马是编不出来的,老马这次说的应该全是真话,何况还有盖着老梁血印的字据为凭。“姓接的找到老梁了吗?老梁怎么说?认账吗?”
老马认真起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随即就陪着老接去了老梁家。但是,那天姓梁的没有回来,我就让老接在我家住下来守候。第三天的黄昏,老梁用自行车驮着一袋米回来了,我让老接自己去找他。为防万一,老接把字据交给我暂时保管。我在家里等啊等,等了好长时间等不到老接回来,就去老梁家看个虚实。只见老梁的大门紧闭,里面传出老接痛苦的叫喊。我扒在门上从缝里向里一看,老接一手按住肚皮一手捶打着胸脯,嘴里喊着‘痛啊!救命啊!’老梁却在老接的身上乱摸,翻开口袋又掀开衣服。我一看就猜到一定是老接把字据的话说出去了,老梁要找回,想毁灭证据。老梁没找到字据,恶狠狠地对老接说:‘你个反动派,想活命就把东西交出来!’老接突然不叫喊了,嘴里吐出一大口血,人像一团棉花倒了下去。老梁呆了一会,随即抱起他扔到门外。我在一旁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这狗东西,一定是给饿瘪了肚子的老接灌了度数很高的山芋烧酒把老接的肠胃烧坏了,这是变相的杀人啊!救命要紧,犹豫不得,我驮起老接往公社医院跑。一开始老接还在**,嘴里念着‘毒辣’、‘狗东西’、‘报仇’,可是,走着走着他没声了,身体也僵硬了,我放下他一看,他已经咽气死了!”
“姓接的死了?”徐雪森很感意外。“那要告倒老梁就没有证人啦!”
老马也是懊丧的神情。“我也想过,但是,雪森,幸好字据留在我手里,姓梁的做梦也想不到字据会落在了我的手上。老接死了,他的老婆不是证人吗?还有那个中保人。还有,老接不是说在立字据的当时老梁就供出了地下党在临县县城的联络点和交通员吗?我当时因为只想着找到老梁出气就没有仔细盘问老接有没有去抓那个交通员。我后来想起来了,派去临县的交通员中有一个曾在老姚的手下当过通讯员,是你西桥南边的南宅人,姓赵,如果现在他不在了,十有八九他就是被老梁出卖的那个人,一定是被姓接的‘锄奸队’抓去杀了。这不是老梁叛变的最有力的证据吗?雪森,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躺下去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睁开眼的人,可是一口气咽不下又闭不上眼。你说我是想报私仇也好想为革命‘锄奸’也罢,我就是要板倒姓梁的。我知道你是正直的汉子,我信得过你,所以才把这桩秘密全部告诉了你,这份字据也交给你收着。你跟老姚的私交好,你让姚部长派人去调查他,揭开姓梁的真面目,一定让他绳之以法,别让他再混在革命队伍里祸害人了。我算是想明白了,你才是老梁命中的克星,姓梁的一定会败在你的手里。”
听完老马的话,徐雪森不再厌恶他,庄重地接下字据。他好像进一步看清了老梁的丑恶嘴脸。他好像看见一个蟊贼混在人堆里伸出了肮脏的手,他要立即冲上去把这个蟊贼楸出来示众。“马头,你放心吧,我一定报告姚部长,让县里派人调查,不楸出这个败类决不罢休!”
徐雪森告别奄奄一息的老马出得门来,东面响起爆竹声和汽车喇叭声。汽车开动了,坐在副驾驶座里的老梁向外探出头来,朝他的老屋诡谲地一笑。徐雪森朝远去的汽车狠狠地啐口吐沫。“让你高兴几天吧!”
在推着一车竹子往回走的路上,徐雪森盘算着如何向姚部长报告。他甚至盘算着如何说服公安局的余局长允许他参加逮捕老梁的行动。他想象着把老梁楸出来的场面。不是官复原职了吗?那监察委员也该恢复了。当!不为别的,就为逮捕老梁也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