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紫禁城里的宫殿是从前地主阶级的总头子皇帝留下的罪证,是封建主义的标志,是劳动人民心中永远的痛,有人就建议要改造紫禁城。黎元郎工程队接到的一项工程就是对某些宫殿进行改造,一部分是完全推倒重建新楼,还有一部分是改头换面改造成餐饮或办公用房。该不该对紫禁城的宫殿进行改造,改建成什么样,房子派什么用场,那是上面决定的事,黎元郎决定不了也不该他操心,他的任务是按照上级的意图拿出改建图纸和改造方案,然后按照批准的方案进行改建。

具体的施工需要招聘像石队长这样的农民施工队。石队长带来的农民工也不会替上面操心,他们信奉的信条是“有奶便是娘”——谁给钱就给谁干活。拆房子要给钱,造房子也要给钱;拆了旧的再建新的,这是翻倍的活,能多赚钱,可惜不可惜那是上面的事。拆平房要给钱,拆宫殿得按复杂危险工作多算钱,这是含糊不得的。所有这些人关心的都不是房子本身。

唯有西邨对房子感兴趣,觉得这是自己学习建筑——尤其是学习古建筑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拆除已经用了几百年的宫殿,就如同做解剖,可以清清楚楚了解宫殿的内部结构和蒯祥设计师当初的设计原理。这是在任何书本上课堂里学不到的。他格外珍惜这个机会,自告奋勇担任拆除骨干。他拆房时看上去特别小心和谨慎,其实他是在观察、琢磨和默记诸如斗拱、檐桁、柱梁、屋脊甚至是榫卯、脊吻、雀替等等的工艺和技巧,趁别人休息时画成草图。

与石队长的施工队一起吃住,解除了西邨的后顾之忧。工棚离工地不远,佟彦泰几乎天天都到现场来监理指导,收工后就辅导西邨学习数学、物理和化学等课程。西邨的半工半读、勤工俭学计划如期实施。每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身练功(石柱子也跟在后边练),随后背书背俄语单词;白天上工地干活,吃过晚饭他就自学做练习。工地上三盏一千瓦的灯泡把现场照得通明透亮如同白昼,西邨把课堂搬到工地,学习的同时兼了上半夜的看守。黎元郎、石队长见了,无不夸奖。尤其是石队长,对西邨一人干了二人的活,工作细心负责又积极主动,还不用使唤,拆下的每一根房梁、柱子、脊瓦、额枋、雀替都完好无损,无形中为施工队多挣了一笔额外的收入,便打心眼里称赞他,并且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小伙子。

几天下来,西邨适应了这种生活,应该说是站稳了脚跟了。有了立足之地,生活安定下来,应该给千里之外的父母写封信报个平安了。有过远离故乡外出闯荡的人都会有一种体会,那就是特别思念家乡,思念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双亲,尤其是刚离开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更加冲动。

终于有了一个空闲,西邨决定完成这件心愿。但是,真正拿起笔铺开信纸时,西邨又觉得无话可说。除了告诉父母他已经有了吃住的地方、正在按计划加紧复习外,还能说什么?如果要说有,那就是表决心,还有就是重复在家里经常说的翻盖砖瓦房的心愿;再就是对不起弟弟妹妹,因为他的离家,加重了弟妹的责任。信,简简单单地写好了,相信二弟会读给爹娘听的。写好给爹娘的信,西邨想到过小凤,这是除了家人他最关心也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人。可是抬头怎么称呼?秦凤鸣?凤鸣?都不合适,硬梆梆干巴巴,没一点亲近的味道,而且小凤会说把她当外人。小凤?小凤妹?有亲近味,可小凤不会喜欢这么称呼她。她喜欢什么西邨心里知道,但不能按照她的愿望称呼,否则她会产生错觉,会成为今后的麻烦。西邨犹豫不决,想在给父母的信里带上一句,让二弟去告诉子长,让子长转达。但这也不妥。多心多疑的小凤会觉得自己吝啬或者莽撞。思来想去,西邨决定暂时不写,过段时间,等有了空闲,给小凤写封长长的信,婉转地劝慰她与子长好好过日子。想到子长,西邨觉得也应该给他写封信,毕竟二人属于赤卵赤膊的兄弟,既是同学又是师兄弟。但是,给子长写了信,搞不好这愣头青会将此事当作夸耀马上告诉小凤,从而格外刺激小凤,反倒妨碍了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搁段时间再说吧。

施工队的活是繁重的,可以叫做卖苦力。紫禁城里拆房造房的工作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按部就班,每天干着几乎一样的活,石队长就隔三差五的不到场,一惯偷奸耍滑的石柱子不是瞅准空子躲到一边睡觉就是耍小聪明。一天,爬在屋顶拆正梁的西邨看得真切,石柱子抱着几块瓦当、几块戗脊瓦跑出工地,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紫禁城。西邨喊了一声,可石柱子只当没听见。

当天收工了,石柱子拉起西邨就跑。“去哪儿?做什么?佟大哥要帮我辅导的!”“别啰嗦,天天吃冬瓜汤都把老子的肚肠刮穿了,买只德州扒鸡润润肠子,西邨兄弟,也算是我孝敬你。走吧,耽误不了你学习!”不容西邨多说,石柱子拉住西邨不放,七拐八弯来到王府井大街,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掌柜的,来两只!”店员收下钱,从窗口递出两只黄澄澄油汪汪的德州扒鸡。“热着呢,接好喽!”石柱子连忙接住,递给西邨一只。“拿着,吃!”自己已经一口咬下另一只的半条腿。“石柱子,你哪来的钱?发横财了?”“你问那么多干吗?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吃!”

西邨想起在屋顶上看到的一幕。“哎,柱子哥,该不是你拿宫殿上拆下来的东西去变卖了吧?这可不道德!不叫偷也叫监守自盗!”石柱子冲西邨一笑:“偷?偷哪家的?谁看见了还是捉住了?再说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拆下来的旧砖破瓦在别人眼里那可是文物,为啥守着宝贝饿肚子?不捞俩外快那才叫傻瓜蛋一个!”“这烧鸡不干净,我不吃!”西邨把到手的扒鸡退给石柱子。“下不为例,否则,柱子,我一准告诉你叔石队长!”石柱子噗嗤一声,喷出进嘴的一段鸡骨头。“少见多怪!还告诉我叔?你以为我叔是孔圣人是包龙图?嘿嘿,告诉你,他比我拿的都多,只不过他是明着偷,我是暗里拿。别较真了,吃!”石柱子又把扒鸡塞给西邨。

西邨不相信石柱子说的话,“柱子,你怎么能污蔑你亲叔呢!”“污蔑?我敢吗!”石柱子认真起来。“告诉你吧。我叔为啥表扬你喜欢你?你以为是你有本事?别以为我叔给你头上戴顶帽子就自以为是齐天大圣了!错!”接着,石柱子把内幕详细告诉西邨:宫殿上拆下的所有材料都由黎元郎的工程队回收,如果破损率低,会额外给予奖励,但是奖金最高也不如把这些材料特别是瓦当、脊瓦、雀替、壁画等等卖给地下文物收藏者值钱,所以,在上交了说得过去的一定数量之后(西邨进队后还多交了许多),石队长就偷偷地卖掉一些。这就是为什么石队长表扬西邨的原因。至于石队长为什么要变卖,石柱子解释说,那是因为黎元郎核定的拆建工程费太低,只够发员工的工钱,施工队日常的吃用开销、工具损耗后的添置、回家的来回盘缠、还有他自己的好处就只能靠变卖拆料了。

西邨听了,第一个感觉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师父就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不正派的领导领导着歪门邪道的员工。石队长不是正人君子。难怪那天石柱子在马路上挖坑祸害过往车辆赚外快他不制止。这些北京人从工作上来说可以算是工人了,却跟老家西村的农民没多少两样,甚至跟贪小便宜的宋树根差不了多少。第二个感觉是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在急切讨生活时高高兴兴地进了土匪窝,当时还喜出望外,还感激万分,还把土匪头子的夸奖当荣耀,经石柱子一解释,他的认真负责是无形中在帮石队长挣不义之财。第三个感觉是石队长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否则,精明过人的黎元郎不至于愚蠢麻木到看不清辩不明他的真实面目而长期聘用他的施工队;也许正好相反,石队长一定有某些不为常人所察觉的能耐笼络了黎元郎,而黎元郎学着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不见不管不问,慷国家之慨。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他们的关系就叫盘根错节,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向石队长告石柱子的状,无异于揭发石队长、揭发黎元郎。

西邨又仔细回味石柱子的话“黎元郎核定的拆旧建新的工程费太低”。他忽然想到,更狡猾的人是黎元郎。虽然拆房建房的工程款由国家出而不需他个人掏一分钱的腰包,但他压低他聘请来的施工队的工程款在表面上却显得是他节约了国家的开支,他是为国家着想,是他聘用得当管理有方,他的这种做法一定会博得他的上级的表扬,而且他的领导一定会认为他是能人。对能人,他的领导就会原谅和容忍他的小节。凡事要看主流嚒!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黎元郎背后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而他的上级照样信任他而他成了不倒翁;这还解释了尽管工程款很低石队长却仍然心甘情愿地跟黎元郎干。黎元郎的上级为了国家利益,赞成并且表扬压低工程款的黎元郎;精明的黎元郎明白“便宜无好货”,为了能长期聘请到愿意接受低价工程款的施工队从而完成任务就只能熟视无睹甚至藏污纳垢;石队长为了维系施工队的生存,也只能被迫变卖一些“废料”。看起来他们谁都有道理谁都没有错。有句俗话说的好,你有关门计,别人就会研究跳墙法。天底下没有天生的笨蛋。愚蠢的倒是自以为聪明的人。为了生存,为了活得更好些,谁都会钻研生存之道,最笨的人也会变得比以前聪明。生存之道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高下、优劣之别。生存是人的本能。对于石队长来说,为了生存所使的手段的确是拙劣了一点,甚至有些下三滥;尤其是石柱子,很不道德,但你能说他们就是小偷?都是无奈之举,都可以原谅。即使真算小偷,小偷就情愿偷嚒?有哪个不愁吃穿的体面人愿意做此勾当而被人在当面吐唾沫在背后戳脊梁骨?(石柱子没读过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不会用恩格斯对小偷产生的社会根源的论述为自己辩护。)

西邨想告状的念头烟消云散,但他并没有原谅石柱子。“柱子大哥,你叔是你叔,他是为了施工队,是为了大伙,是无奈之举,可你是为了自己,见不得人,这烧鸡我吃不下。我可以不告诉你叔,但是绝不容许你有下次。”石柱子拱拱手,“厚道!小小年纪倒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定前途无量!柱子愿拜你为师!”

“如果我是黎元郎的上级,我是国家,我就把应该给施工队的钱算在明处,而且宁可多给,从而杜绝偷猫叼狗的勾当,堵死歪门邪道;如果我是黎元郎,我就替农民的施工队说好话,既不让国家多花钱也不叫卖苦力的农民们吃亏;如果我是石队长,我就公开跟黎元郎算账,如果不认账,宁可不干也不干偷偷摸摸的勾当!”西邨激动起来,发起莫名的感慨来。

“兄弟,你是干大事的人,是当大官的料!比我叔强上一百倍一千倍!”石柱子兴奋地伸出油汪汪的手去拍西邨的肩膀,被西邨挡掉了。“你是黄牛掉进了水井里,金刚钻落在了泥淖里,埋汰喽!”

不管石柱子说的是真心感受还是恭维的话,西邨没有理会,他不想跟他磨嘴皮,佟彦泰一定等急了。果然,西邨刚到,佟彦泰就唬下脸训斥:“像你这样吊儿郎当三心二意能学什么?学习不是拆房子靠蛮力气,不能指望突击,要靠专心、细心、潜心、持之以恒,懂吗?”西邨能说什么?解释是枉然的更是多余的,佟彦泰为了辅导他减少了与女朋友约会的时间和次数,西邨唯一能说的是“大哥教训得对”!

佟彦泰辅导了数学和化学,刚要布置物理的复习方法,黎元郎找来了,佟彦泰以为是来找他安排工作的,马上站起来迎上去。黎元郎朝他摆摆手,把西邨叫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小徐,你明天去我家一趟,这是来回的车票钱。石队长那里我会跟他打招呼的。”西邨莫名其妙,“为什么?”黎元郎朝佟彦泰挥挥手,意思是让他离远点,然后用更低的声音说:“还不是我那宝贝女儿萍萍!嗨,打电话来说,她又生病了,而且不愿上医院,她说只信你一个,也不知她究竟得了什么病,非让你去给她瞧。小徐,你就辛苦一趟,不管你能不能治,去安慰一下或者劝说一番也好让我省心,否则,这倔脾气的小祖宗会找到北京来的。治好了或者劝通了大伯自然会重重的谢你!梁思成梁教授那里我一定替你说好话。怎么样,帮帮大伯的忙!”

西邨能推辞嚒?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何况自己今后的前途需要他的帮助;而且,黎队长对自己称呼“小徐”,称自己是“大伯”,多亲切!话里话外充满感情。“行吧,我去看看再说。”

当天夜里的自学可想而知。这也奇了怪了,生了病不去正规的医院看医生,非要舍近求远,从百里之外请野郎中去治。也许是信任问题。上次西邨不过三下两下就摸准了她的脉搏,她还不迷信?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信了你,你说的什么都会信。也许又是难以启齿的妇科病?她怕传扬出去被人耻笑?不至于又犯同样的错误吧?上次已经当面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了,她是上了初三的学生了,应该听得懂明白后果的。也许是其它别的病。可毕竟西邨学徒时间短,不是什么病都有把握的。但是,黎队长梨元郎亲自找到自己,而且又是那么信任,态度又是那么诚恳,去是肯定要去的。去了看看再说。就如黎队长说的,去安慰一下或者劝导一番,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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