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双吉有个习惯,总是随身揣一个小记事本,一支笔,即使在家里也是如此,小本和笔很少离身,最初只是记录老太爷和老爷子教授他医术时的学习心得,慢慢地,记录的内容越来越多,涉及面越来越广,见闻、感悟、突然自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甚至于一个梦,一句感人的话语。进入密室翻阅奶奶的记录、爷爷的手札、施公的手稿和其他典籍以后,他存放小本的频率更快了,他房间书桌的抽屉里写满字的小本也越来越多,抽屉里是他的整个成长经历,记录着他成长过程中的所见、所学、所思、所想、所为,他的喜悦、烦恼和感恩。随时记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认为,记录下这些文字就跟挤牙膏非从底部挤起一样是顺理成章的事。这趟中原回来,又是两个小本存入抽屉,这次感受更深,感悟更多。
穆双吉先到自己房间放好小本,再取出换洗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准备将他妈妈和弟弟换下来的衣服一齐洗了,正在抹上肥皂,杨瑞走进洗漱间来,抱着陈明驰的脏衣服。“双吉,放在那里,我来洗,你去照看着陈成,你伯他们也在等你去继续讲中原的事。”
穆双吉闻言起身,站在一旁,并不离开,有点手足无措,他不习惯别人帮他做事,而且是他还不熟悉的妈妈。
“快去吧。”杨瑞催穆双吉离开洗漱间,随即蹲下洗衣服,穆双吉只好来到堂屋。
“双吉,去你奶奶家乡没有?”穆双吉刚进屋坐下,穆子理娘就问,穆双吉晓得她问的是熊静奶奶,熊静奶奶是他极崇敬的人,她的家乡岂有不去之理。
熊静奶奶的家乡是第二天早上去的,距县城不到一百公里,上高速一个钟头就到了,那地方除了地名以外,啥都变样了,房屋也没得一幢,挖掘机、推土机、渣车忙碌不停,正在建一个很大的工业园区,小山推平了,小河也改道了。本想问一下熊家和邓家的大致位置,当地人一个都没碰到,又想即使遇着当地人,也未必晓得。站在建设工地外,穆双吉四顾茫然,“沧海桑田”四个字浮上他心头,不到中原来,对这些人和事还存着美好的幻想,可以尽情想象,现在可好,镇上的穆家大院还剩下青石,这里连一草一木都没留下。穆双吉只想赶快回家,回到每日按部就班、平静的生活中,远远地离开中原的繁华和将要建成的繁华,远离那些水泥路、高楼大厦和住在楼房里、行在水泥路上的人,眼前的忙碌使他心情黯淡,扭曲在高楼间的空气也让他很不自在,心情别扭。
“这地方啥都没了,我们回去,等工业园建好再来。”陈明驰并不能体会穆双吉的心情,只想尽父亲之职,让穆双吉高兴,并没有体会到穆双吉的心情。
“双吉,你见到的那个象阿秀的人叫兰姐是吧?后来怎么样了,了解到她的情况没有?”这是穆子理最关心的问题,他终于等不及打断了穆双吉的叙述问起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要知道此中详情。
“李子,哪里冒出一个兰姐来了?之前咋没听你说过?”有人在屋外突兀地插了一句,听声音就晓得是蒋郑益。话音刚落,人就走进屋来,果然是蒋郑益。
“郑益,回来了!走路象猫一样,悄没声息就到了近前,吓人一跳。”穆子理说道。
“郑益,还没吃饭吧?”穆子理娘问道。
“伯娘,我吃过了,不用管我。我妈以为我爸又喝得走不动道,叫我来接他回家。双吉,去中原几天,回来就是不一样,神清气爽啊,在外面听你说得精彩,兰姐是谁?哟,陈叔没回来?”蒋郑益走到穆子理旁边坐下,正好和穆双吉面对面。
“我爸喝醉了,睡了。我妈也回来了,在洗衣服。”穆陈成扭着头说道。
“陈叔找蒋老师下棋,被弄了个四不象,心情不好。”穆子理斜眼看着蒋郑益,脸上带着笑,说道:“要不要喝一杯我泡的茶?”
“算了吧,我坐一会儿就走。”蒋郑益把面前的茶几挪了挪,方便放脚。
“谁又喝得走不动道了,胡说八道,你不来接我还找不到家了!”蒋老师很不服气的样子,直了直身子,看着蒋郑益说道:“双吉说在中原见到一个象阿秀的人,他爸说是一个开音乐吧的,有可能是阿秀的妈妈。”
“音乐吧?我们县城里也有一家,红星路上,叫‘秀音乐吧’,开了将近二十年了,就在罗二娃手机店隔壁,街面上的人都晓得。”说的是中原的事,蒋郑益却扯到县城里来了。
“街上那个音乐吧和漂亮阿姨开的一模一样。”又是穆陈成!
“双吉,到底是咋回事?”穆子理真的急了,下午听穆双吉说起,天黑了还没得着个准信,涉及到阿秀的事,叫他怎能不急!
“那个叫秀姐的在中原开的音乐吧也有二十年了,名字和红星路上的音乐吧一样,都是‘秀音乐吧’,招牌的样式也相同......”
“白底蓝字,一个大大的‘秀’字四周闪着颗‘心’,‘心’是用小彩灯串成的,一波一波的彩幻流光在‘心’和较小的‘音乐吧’三字之间流动,看上去让人觉着温馨。”蒋郑益打断了穆双吉的话,描述着红星路上“秀音乐吧”招牌上的细节。
“就是这个样子,哥带我和妈妈去的时候还没开门,罗二哥说音乐吧今天歇业。”今天穆陈成说话的欲望很强烈,好几次主动抢话说,他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的穆陈成听别人说话也会腼腆害羞。倚在穆双吉身边,他仿佛有了归宿感。
“县里成立电视台,要招人,音乐吧的任雪考上了,她们给她饯行,去圣湖玩去了。”县城里的事似乎没有蒋郑益不晓得的。“可是音乐吧的老板姓陈,是省城的人,跟中原没有关系啊,兰姐也姓陈?”
“两家音乐吧的招牌一模一样,都是开了二十年,可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这也太巧合了吧?”蒋老师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
“后来没再见到兰姐,音乐吧的人说她出国了,我始终觉得她和秀姐有关。”穆双吉说话时不敢看穆子理,怕他哥责怪他。
“招牌一样,营业年限也差不多,就不定是姊妹店,我明天去音乐吧问陈老板兰姐是怎么回事不就成了,说不定她啥都晓得,用不着你们在这儿猜来猜去的。”蒋郑益一脸轻松的说道。
“爸,我明天一早去翡翠坪接阿秀下来,这事得告诉她,双吉肯定不会看错人,我们先看陈叔照的相片,真要是她妈妈,不晓得她会高兴成啥样。”穆子理说道:“郑益,明天上午有事没得?”
蒋郑益看到老爷子点了头之后说道:“晓得你的意思,我开车和你一起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悄悄地爬上厢房瓦顶,淡红色的辉光映衬着黑黝房沿的厚重沉寂,穆家大院里充满着宁静、详和,杨瑞无睱领略阳光在院子上空挥洒出的惬意,在横悬于两棵柏树之间的粗麻绳上晾晒衣服。很多年没有象昨晚一样一件一件的搓洗衣服了,手掌上磨起了水泡,不小心被麻绳擦到起泡处,一阵轻微的痛起于手掌内,尽管不是很难忍的痛,但让人不舒服。她抬手看时,见水泡已破,露出一点鲜红来,对着伤处吹了几口气,感觉没那么痛了,晾完衣服再让双吉给擦上药吧。要给大哥家里添置一台洗衣机,还要安上水管,至少洗漱间和厨房里是必须的!
早上只有一个人来就诊,是公安局的门卫老杨,不小心闪了腰,正伏在诊疗室推拿床上,穆双吉在他擦满蓖麻油的腰部轻推细揉,穆陈成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穆双吉的动作,昨晚他和穆双吉睡一张床,天明时穆双吉起床开大门,他也随着起床了,起床后一直跟着穆双吉。杨瑞进洗漱间放好装衣服的盆,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听到陈明驰的呼声离开了,穆陈成也听到他爸叫他妈妈的呼唤,在他妈妈离开时走出了诊疗室。
阳光照到了厢房门楣上方,陈明驰披着衣服站在厢房廊柱边上,向头的两侧举起双手抻了个大大懒腰。“陈成,只有你们在家?你大伯、大哥他们呢?”
“还好意思问,你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床不是更好。”杨瑞走向厨房,吩咐她身后的穆陈成:“陈成,过来给你爸爸打洗脸水。”
陈明驰跟着进入厨房,迎接他的是杨瑞一通埋怨:“没让你到大哥家里来享这种睡懒觉的福,各人都有事出去了,就你还在睡觉,好在你没有说饿。”埋怨归埋怨,杨瑞仍没停下为陈明驰准备早餐。
“确实起得迟了!你也不叫我一声,看今天这好天气,阳光明媚,云淡风轻,空气清新,心情舒畅,躺在床上浪费了多可惜。”陈明驰自己打好洗脸水,取下眼镜,在脸盆里捧水扑到脸上洗起脸来。
“好意思说,不就是输蒋老师一盘棋,还借酒浇上愁了!没见过你这种人,没脸没皮。”
“我醒了有一会儿了,躺在床上想了一些事,跟大哥相比,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学习,不是说棋艺,那玩艺儿再也不摸了。”陈明驰出门倒掉洗脸水,放好洗脸盆,甩掉手上的水珠,往脸上抹了两把,戴上眼镜。他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神往更确切一些,是对安详宁静又不乏心灵追求的生活的向往。
“大哥恬淡安宁,这一份心态就够你学一辈子了,双吉身上,他们也没少下工夫,幸亏双吉是来到大哥家里!”
“一大家子人都去哪儿了?”
“蒋郑益开车和穆子去接他媳妇,这会只怕已经回转了;蒋老师来叫上大哥去哪儿两河口观啥子水势;大嫂上街买菜,今天穆子他大姐一家也要回来。羊肉清汤煮饭,自己端一边吃去。陈成又跑哪儿去了?”杨瑞盛了一碗饭递给陈明驰,走出厨房找穆陈成,却见穆子理娘提着两口袋菜回来了,一路小跑着上前去接了一个口袋。
穆陈成又回到诊疗室,这时间,诊疗室里已坐满了人,有和穆陈成逗趣的,有出来和穆子理娘打招呼的,穆双吉一如往常般有条不紊地挨个诊治,并不受任何影响。穆双吉巧遇双亲的事县城里已是尽人皆知,而且和老爷子是同宗,更可贵的是他妈妈甘愿舍弃南方的高工资舒适的生活携家前来与之团聚,县城里挣了钱或有门路人都巴巴的往大城市和中原跑,这家人反其道而行,难免不让人心生敬意。
阳光照到凉亭,蒋老师和老爷子回来了。
“老嫂子,泡两杯茶到凉亭来。”蒋老师大声嚷嚷着,走进凉亭,背对阳光,坐下。候诊的有几个走过去,在凉亭里和俩人闲谈。陈明驰提一壶酥油茶,端一盘杯子来到凉亭,穆陈成也跑了过来。蒋老师向那几人介绍着陈明驰,介绍完打趣道:“陈老弟,中午再喝两杯,没问题吧?”
陈明驰坐在蒋老师正对面,苦笑着说道:“蒋老师有约,怎么也得奉陪着......”
“爸爸今天再喝醉妈妈要生气了。”穆陈成站到陈明驰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打断了他的话,蒋老师看着他父子俩,“哈、哈”笑起来。
“老穆,你这小侄子太有趣了。”
老爷子笑而不语,起身走向诊疗室,帮穆双吉去了。瞧病那几人跟随老爷子进入诊疗室,蒋老师和陈明驰父子在凉亭里坐不多时,移进堂屋里去。
临近午时,治疗的人陆续走完,穆双吉正打扫诊疗室,听得蒋老师在堂屋门口说话:“郑益怎么不进来?”出门看时,却是穆子理和马秀母子回来了。穆子理答道:“郑益要去音乐吧问兰姐的事,得了确信才上来。”马秀横抱着穆赫迪,小家伙似乎睡着了,走近一看,还真是。
“秀姐,赫迪咋这时候睡觉。”
“他不想下来,闹一阵,郑益哥哄着他上了车,刚上大道就睡了。”
“大姐还没到?”穆子理问穆双吉。
“伯娘打电话说下午才来,回来吃晚饭。”
“相片取回来没有?”
“吃了饭去取。”
“阿秀,把赫迪放到穆子房间里睡,吃了饭再管他。你还没见过双吉的爸爸妈妈,过来让双吉给你介绍。”穆子理娘走出饭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