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汝西府上那场刀光剑影的宴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子悦等三女在古晨的坚持下留在了城主府过夜。除了当事人们的刻骨铭心,这场惊心动魄的宴会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被隐没在了林湾低沉的夜色之中。
是夜无事。
林湾的天气依旧阴沉,事情在第二天终于迎来了转机。古晨兴奋地找到了雪千伊等人,告诉了后者两位公子的冲突已在城主的介入下转危为安,以及祝余等四男已不会被追究的消息。
四男被关押在林湾监狱之中,虽无性命之忧,但皮肉之苦怕是免不了要受,三女早已十分担心。架不住她们的苦苦相求,古晨四方奔走之下又为子悦几人争取到了仅有的一次探视机会。
监狱里的四人并不知道这几天林湾城里的风起云涌,更不知道三女为了他们四处奔波,甚至身陷险境。他们每天有酒有肉吃饱喝足,日子甚至算得上悠闲。初时四人还挂念子悦等人,后来实在待得烦闷了,便生出了些无聊的情状来。
青木原和纳巴相对而坐,两人双手不停地比划着一些招式,一开始还时而对招,时而思考。后来两人索性扭打在一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小小的囚房里翻来滚去。牧谦蹲在一角,用碎瓦片在石板上画出个棋盘来,向狱卒要了些碎石子,一人分饰两方摆弄着棋局。祝余则坐在另一角,他拿回了自己随身携带但一开始被狱卒搜走的《千草经》,借着过道昏暗的光亮入迷地看着。
“诶,你们说这世上有没有比雪姑娘更美的女子?”见眼前的棋局难以继续,牧谦转了注意力,突然问道。
青木原和纳巴滚到牢房中央,听到问题后便停了下来。两人松开手,皆是盘腿而坐。
“我前几年听说山东有个叫什么‘宝儿’的姑娘很漂亮······虽然没见过,但我现在觉得不会再有像小伊一般美的女子了。”青木原说完看向纳巴。
“美。”纳巴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其实在我看来······还是师姐美一点。”祝余说道。
闻言,青木原和纳巴、牧谦同时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祝余。
祝余见状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小伊姑娘不适合用美这个字来形容,或者说这个字配不上她。”
青木原:“行啊,祝余,夸人还是你会夸。不过你还真别说,子悦身上有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女子英武之气。”
“可怕啊,我也这么觉得。你师姐这样的人物走得顺的话将来是必定不凡的。”纳巴说道。
牧谦:“祝余,你和子悦认识多久了?”
闻言,祝余遂将认识子悦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其余三人皆是听得津津有味。祝余不知不觉间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回忆诉说起了往日宗门里的的点点滴滴。
地底牢之外,伴随着咕噜噜的声响,轮轴转动,升降台上站着的三人缓缓从天坑下落。守卫正滔滔不绝地和古晨介绍着监狱的构造,述说着这座监狱悠久的历史,而一旁的子悦则是眉头紧锁。
子悦手中提着两壶美酒,古晨手中拎着一篮饭菜,三女的关照不可谓不贴心。
沿着悠长古老的通道,三人来到祝余等四人关押的牢房边上。
古晨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钱财,微笑着递给了那守卫。
守卫连忙摆摆手,谢绝道:“公子这是······小人等也没做什么,哪里受得起。”
“霍大哥,不打紧的。我的这几个朋友这些天有劳你们照顾了。虽然过几天就会离开这里,但还是要麻烦你们多多关照。”古晨说着还是将钱财推了过去。
守卫见状,也不好再推辞。四下看了看,迅速将钱财塞进了怀中。接着他说道:“公子,您和朋友们慢慢聊,我便不进去了。”
古晨和子悦转身走进牢房。隔着一道墙,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子悦突然伸手拦住古晨,两人停在了拐角。另一边,祝余四人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当时师姐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拿了条凳子便坐在了光枢大神的神像面前,表情异常严肃。其他师兄师姐们虽然赶了过来,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站在旁边看着。然后师姐又拿出了平时训我的表情,对着神像说:‘你这人······好没道理!你······叫子悦,那我······又是个谁?呦,你连眼都不眨一下是吧!好,今天谁先开口,谁先眨眼就算谁熊。’那次之后,师姐的眼睛整整红了三天。”祝余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三的手势,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
古晨不经意间看了子悦一眼,却吓了一跳。后者此刻黑着张脸,就像暴雨前的蔽空乌云一般。
须臾,子悦直接转身离去。走到监狱门口时,她直接将那两壶酒塞到守卫怀中。
守卫一时不明就里,但看着子悦那瘆人的神色又不敢开口问,只得望向古晨。
子悦说道:“今晚的饭,不用给他们吃了。”说完直接快步走向升降台。
守卫一脸懵逼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古晨。古晨尴尬地笑了笑道:“就······照她的意思做吧,但是之后要多多照顾里面的人。”说完也追了出去。
洋洋的风吹不散空中的乌云,却能让人感到清爽。
光枢神庙宁心殿内,空空荡荡,只有袁汝南一人盘腿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袁汝南闭着眼,像是在沉思冥想。
不一会儿,从大殿右前侧布幡中走出一老人,老人端着木盆静静地走到神像底部的长桌前。听见声响,袁汝南缓缓睁开双眼,对着老人含笑点头。这老人正是神庙的大祭司。
大祭司拿起木盆中一支柳枝,一边在袁汝南身边走动,一边向四周甩着柳枝上的水珠,口中还念念有词。袁汝南的身上渐渐升腾起一股氤氲之气。
须臾,大祭司将柳枝再沾了沾水,轻轻在袁汝南身上点了几下。那些氤氲之气渐渐散去,袁汝南原本憔悴的脸色顿时红润许多,他随即俯身朝神像磕了三下头。
这是神庙里的净身仪式,象征着祛除身上的污秽与邪念。说是仪式,其实也是特殊的灵阵,辅以一些药物让人活血化瘀,神清气爽。
此时的袁汝南已经在神像前打坐静思了将近一个时辰。大祭司看着他仍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叹了一声气,端起木盆转身离去。
刚走几步,大祭司却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木盆回头道:“就算斋月提前结束,她也是不会见你的,四公子不必再等下去了。”
“我知道。”袁汝南幽幽说道。
大祭司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老朽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汝南颇为意外地睁开了眼,说道:“大祭司但说无妨。”
“四公子的执念不仅太深,而且太强。”大祭司说道。
袁汝南听了却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说道:“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那四公子可知这林湾城里的人怎么说你?”大祭司继续说道。
闻言,袁汝南站了起来,深深地望向殿门外。光枢神庙坐落在山坡上,因此从这里能看见很大一片林湾城情景。他的目光由平静柔和渐渐变得深沉峻肃。
“冷血魔头?林湾死神?”袁汝南回答。
“他们都敬佩你,不仅因为六年前你拯救了林湾城,更因为这些年来你带兵为林湾遮风挡雨,开疆拓土。办事但求兴利除弊,大是大非绝不含糊。要论这林湾地域最有本领与前途之人,四公子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大祭司的语气极为诚恳。
“但是?”袁汝南回头看着大祭司,知道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大祭司并不避袁汝南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但是,大家都怕你。”
似乎同意老人的说法,袁汝南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一阵风吹进大殿,大殿中的幡布都被吹动。袁汝南的目光不经意间在某个角落的幡布后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转过来看着大祭司。在那幡布之后,一个幼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因为我冷酷,因为我势利,因为我不择手段,因为我杀人不眨眼。如果他们都这么看我,那我会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他们,是的,我袁汝南就是这样的人。”袁汝南的目光突然凌厉了起来。
大祭司:“君人者本就应谋事重于谋身,如洛瑶寡情、岩苍弃子、云轩刻薄、道衍无善等。只是自古以来人们往往可以容忍以善念为掩饰的作恶,却难以接受看似恶行的善意,这无关智愚也无关好恶,人心而已。四公子这些年带兵在外,凶名远扬。我相信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你的想法与苦衷,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了选择忽视。”
袁汝南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当然明白了大祭司话中的意思。这些年,他每次来到光枢神庙,都是大祭司为他行净身礼,但他和大祭司却从未有过坦诚的交谈。大祭司所言是出自他本意还是受人指使?如果受人指使,那他背后又是谁,目的何在······在这一瞬间,袁汝南脑中似乎有些错乱。
“像我这样的人,光枢大神也会拯救吗?”沉默了一会儿,袁汝南开口问道。
“神,岂是住在神庙之中?”大祭司却含笑着反问袁汝南。
袁汝南的神色终于渐渐缓了下来,说道:“多谢大祭司体谅。世上之事难得皆大欢喜,若是强求,到头来只会让所有人都不高兴。因此汝南从未想过要讨好于谁,一切只是恪尽本职而已。”
大祭司:“望道公在《史传》中有言:‘平生之重唯在两日,一则所生,二则所明。’四公子如今于所行之路明否?”
“明而未决。”袁汝南淡淡说道。
大祭司:“那便是未明。”
袁汝南:“大祭司亦懂得知易行难之理,如何便这般肯定?”
大祭司笑道:“这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老朽便也信了。”
袁汝南看着大祭司那混沌却不空的眼神,一时间心潮起伏,拜伏在大祭司身前,诚恳地说道:“汝南愚昧,还请大祭司指点。”
大祭司连忙扶起袁汝南,两人缓缓步出大殿,走在青松翠柏的幽静小道上。须臾,两人来到一处宽阔的院落。院落中央有一棵古樟,其余四下空空荡荡。这古樟长得颇为怪异,它那粗壮的躯干歪斜向一侧,靠着两块巨石撑住。索性其余枝干如常,向四周蔓延生长,颇有独木成林的气势。
“这棵树唤作‘七忍樟’,五百多年前由人皇岩苍亲手种下。”大祭司一边看着古樟低垂的枝丫,一边说道:“当年它还在幼小之时便被倒塌的院墙所压,那一年也正好是岩苍东征失利,败退金银城之时。七年之后,待得岩苍复出来到林湾城之时,它才被人发现。但那时的它已经长得歪歪斜斜,衰颓不堪。尽管如此,它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人们为了纪念它和岩苍的这段渊源,便将它取名为‘七忍樟’。”
“大祭司的意思,是戒急用忍吗?”袁汝南觉得大祭司似乎意有所指,但又不敢确信,神情复杂地看着大祭司。
大祭司走到支撑着古樟躯干的巨石之旁,轻抚着上面的青苔和泥土:“生长,壮大,四公子能感受到这躯干之中蕴含着的无穷力量吗?他们,都是不平凡的生命。而这样不平凡的生命,是注定压抑不了的。”
袁汝南走上前伸手想要抚摸树干,却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突然,他猛地握紧拳头,转身便要离去。
“四公子且慢!”大祭司忙喊住了袁汝南。他俯身捡起一片樟叶,递给了对方,随后又说道:“我没有资格干涉四公子的追求。然而我还是要劝一次四公子,林湾城固若金汤,却也同样不堪一击。还请四公子顾念城里这些看似愚昧而又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性命只在公子们一念之间。”大祭司说到最后,对着袁汝南深深地鞠了一躬。
······
走出神庙大门,袁汝南整了整衣领,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松开手,那片早已被握皱的树叶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