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帝国历六百八十三年的这一天,终将成为历史,但在历史成为过去前,人们将无可能预知史书上即将记载的语句。这一天发生了两件事,北部自由联盟的大军即将攻陷帝国主义的城郭,以及,神圣帝国的首府在被英雄王创建后的六百余年后第一次迎接了战火的洗礼。史册必然会记载其中之一,世界的未来将取决于这一场战争的结局。但无论是向民主与人类和平迈进的自由之战,还是违逆了先王与诸神崇高意志的叛乱之争,战争都只不过是战争而已。
崇尚自由的人们不相信光明之神赐与人类的虚假的庇护,教庭虔诚的信徒也必不会承认创世神以外的主。然在这一段必然的历史之中,异教徒和圣者们都无可避免地违背了自己的本意,沦落为战争和毁灭在人间昭示自我存在的工具。或许是人类的历史永远逃不开冲突与战争的轮回,虔诚的信徒,在实现崇高理想的过程中终究无法避免以暴力和毁灭做为工具。
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手持黄金圣剑站在帝都大神殿的广场上,身后伫立着神圣之翼骑士团最为精良的骑士们。这位伟大的神圣骑士,三十二年的从戎岁月,将自己全部的青春与热忱奉献给了神圣的祖国和信仰。而今天,一场即将到来的冲突,或许就是他的最后一场战斗。又或者,是传说中的黄金之剑,秉持着理想与正义所创造出的另一件丰功伟绩。
道格拉斯从神殿里走出来,铁靴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在残酷的战争即将来临前,代替了神职者冰冷的祷告。圣骑士转过身去看他,冰冻的面容上流露出仁慈的关爱。他的儿子,虔诚的信徒与坚毅的骑士,身着银白战铠,天空一样的眼眸和阳光般闪亮的金发,年轻得纯洁。在这寒冷的帝都冬天,在太阳被冬云掩盖的灰色天空下,正满怀信心与热血,准备像他伟大的父亲一样踏上贯彻自我理想意志的道路。可是他却那么年轻,终有一天会领会到人世的残酷,在血肉横飞的修罗场中被汗水与血泪模糊了那天空般湛蓝的双眼。父亲将大手放上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他无声的祝福与慈爱,顷刻就被战争来临前的沉默淹没,敌不过帝都冬天的一个冷风颤栗的哭嚎。
或许他该叹息,但命运的女神并没有在英雄的生命中留下叹息的空白。
[父亲大人。]
道格拉斯的头昂扬起来,收起温和的微笑,目光中突然充满了傲然与自信。他正向着英雄骑士的身后望去。他的父亲转过身来。黄金色的神圣之剑,与之相伴了近二十年的老战友,在这阴云密布的帝国天空之下,闪耀着与阳光一样温暖人心,足够驱散一切怯懦的阴云,给予虔诚的信徒力量与勇气的光芒。
仿佛一场宿命,从很久前就开始旋转的齿轮,终于到达了最为契合的地点。兰斯洛特抬头朝马上望去,竟然寻找到一丝了然。这一刻,尽管从未谋面,尽管无从交流,但骑士已经很明确地知道,自己面前的,那个寒风的阴影之下,在马背上伫然不动的男人,就是自由之军永恒不败的领袖。令帝**队闻风丧胆的来自地狱的战神。同时,他也是神圣骑士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穷其一生,修为武学,必须打倒的敌人。
杰斯特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一个属于传奇者的名字。
杰斯特翻身下马,黑色的军装,与骑士厚重的银铠相比,轻薄而脆弱。他低着头,留海遮过眼睛,略薄的唇,轻轻上扬,仿佛流露出讽刺的笑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兰斯洛特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矮小的,如同女人一般纤细的男子,就是自由者的领袖。直板的黑色军装中包裹的杰斯特,既不充满革命家的激情与热血,也没有军人一板一眼的干练。他的姿势和表情甚至更接近一个举止幽雅又玩世不恭的绅士,散发着一股甜腻的,迷惑人的奢华气息。
骑士微微愣了一下,对这举止古怪的自由者。但相遇毕竟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而骑士的剑,则永远不会在敌人面前懈怠。神器很快离开了地面。黄金剑被强大的剑气包裹着,仿佛在传达一个战争即将开始的信息,振颤着空气,发出凌厉的蜂鸣。神圣骑士直视着没有抬起头的对手,目光中的坚定,不容置疑。
那是一种平衡,而狂妄者很快就将之打破。
杰斯特笑了,伸手捂住嘴角。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纤细而瘦小,带着黑色的皮革手套,给人以握不住剑的错觉。但此刻,他带给人更多的却是狂妄嚣张的感觉。骑士们愤怒了,纷纷握住剑柄,对着这来历不明的敌人怒目而视。
杰斯特多么嚣张。骑着马在帝都的街道上闲逛,军服干净整洁,没有一滴溅上的鲜血。没有战甲,也没有出鞘的剑,没有大军追随,甚至没有一点紧张肃穆的表情。这打破了一切阻碍站在这里的男人,背负着战神与恶魔双重的名号,面对着大陆最强的骑士军团,连面孔都没有抬起,没有正视着对方,竟然自顾自地闷声大笑。
他面前那将这耻笑听得最清楚的男人,或许应该愤怒。那人的儿子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甚至忘记了自己手中紧握的是冰冷凶器,一旦与世界相对就必须用鲜血献祭,夺去妻子们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年轻的骑士几乎隐藏不了无畏骨子里的杀意,抑制不住地想要冲锋,甚至遗忘了所有对死亡忐忑不安的恐惧。忘记了自己正面对的人,竟然能毫无畏惧地站在帝国最精良的部队面前。
曾经,无论是谁,面对了神圣骑士兰斯洛特,都表现出最惶恐的紧张。因为伟大的战士是一个英雄,一个手持着象征正义与公理的黄金之剑,在人世间代表了神扫除一切魔魇的崇高者。
但那不是杰斯特在意的问题,这狂妄的小个子男人,就像骑士眼中的一样,自以为是并目中无人。兰斯洛特凝重地看着杰斯特停不住抖动的双肩,没有改变姿态。悬浮在空中的黄金之剑,剑尖指向地面,轻颤的声响,正等待着命运之箭改变方向的瞬间。他多少有些了解一个在死亡面前气定神闲的战士骨子里究竟需要多强的信念去支撑。那是杀戮者对自身的肯定,是杰斯特认定了自己不会失败的理由。
但或许,英雄知道的还不够清楚。
杰斯特突然抬起头来,漆黑的大眼睛里,笑意犹存。年轻得过分的面孔,略显苍白,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僵硬,给人以不为时间所动的错觉。注视着台阶上高大的骑士,他眼睛里流泻出不可一世的傲慢,从那惨淡薄唇间传来的,是轻缓平静却不容动摇的语句。
[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
[你和你的骑士们严阵以待,如此少的兵力,是准备为了皇帝和他腐朽的帝国,燃尽自己的荣誉与生命么。]
[你手握住这神圣的黄金之剑,是打算在这里向我提出挑战么。]
[[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的长相,你有向我挥剑的勇气么。]
他说完静静地等待着,果然看到兰斯洛特瞪大了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手中的黄金之剑金光收敛,重重插进广场青白色的地面。面对着抬起头来的男人,英雄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被牵扯进自己的回忆里,头脑一片迷茫。他年轻的儿子,则在相同的惊讶中遗忘了怒火,呆呆地望向出言不逊的恶魔。
道格拉斯浅蓝色的眼眸之中,映照出一张与张狂之人不能相符的柔和面孔。他看着眼前十年的征战,创造了不败神话的恶魔与战神,显得不知所措。那个傲慢藐视众人的小个子男人,正悠闲地打量着他凝固在过去之中的父亲。嘴角张扬着嘲讽的浅笑,眉眼之中的华贵与高傲,竟然和年轻人记忆中那个温情脉脉的美丽母亲如出一辙。
兰斯洛特从回忆之中走出来。神情悲哀地凝视着许久不见的故人,终于低声开口。
[以光明之神虔诚信徒的名义起誓,您绝不可能踏进这个神殿半步。]
对手微笑,不甚紧张的语气。
[我无意与你相争。让皇帝出来见我。]
[神圣之翼将誓死保护皇帝陛下。没有人能够通过这里,无论是您还是叛乱的暴民。]
骑士向前走下台阶,黄金之剑的剑刃朝向了杰斯特的方向。耀眼的金光在他手中逐渐汇集,环绕在剑身附近,做出战斗的准备。在他身后,道格拉斯的手向父亲伸去,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抓到。年轻人半张着嘴,眼光游弋在父亲的背影和恶魔的浅笑之间,天空一般的蓝色逐渐变得浑浊。
[我无法理解你那固执头脑中的思维。]
杰斯特的手放上腰间的剑柄。那一把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纤细的剑,漆黑的剑鞘暗淡无光,黑色淹没在黑色里,没有剑气,也没有杀气。一如它被暗淡颜色包裹的主人,看似无害而柔和,甚至发散出教人麻痹的奢华气息。然,剑就是剑,是斩断一切的利器。剑为了破坏与杀戮而生,无论隐藏在多么平凡的伪装里,一旦出鞘就必然精光四射。
杰斯特忽然一改闲散的姿态,面孔上展现出露骨而邪恶的傲慢,盛气凌人起来。他昂扬的头,分明地勾勒出腭骨的坚硬的曲线,如同战神在世间高不可攀的雕塑。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有狂波巨澜翻滚。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脉动,夹杂着无畏的残酷声响,酝酿出自由的领袖不能被触碰的王者霸道,势要冲破一切的阻碍,即使残忍疯狂,嗜血杀戮,也再所不惜。
杰斯特透过风声大吼着,嘹亮的声响直入云宵。
[皇帝根本不拥有上天的庇护。一个需要被民众拯救懦弱无能者没有资格拥有国家。让开罢,兰斯洛特。这个国家有它真正的主人,而你知道他是谁,你阻挡不了历史前进的脚步。]
[皇帝陛下继承了创世之王的血脉,是神圣帝国唯一的主人。陛下受到光明之神的保护,不能够被伤害,也不可能被伤害到分毫。]
[你这是在和时代抗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完全继承了光明之神的血统的人根本不是崔斯特。神圣骑士将生命奉献给神明,而非皇帝,你应该是贯彻崇高精神的模范,而非悲哀的殉道者。兰斯洛特,既然你并没有糊涂到遗忘过去,那么就应该记得自己究竟要守护什么。]
[我守护唯一值得我守护的人。即使是您也不能动摇我的忠诚。]
兰斯洛特说着,黄金之剑突然金光暴涨,与战神的霸气相抗衡着,毫不示弱的英姿。他摆出进攻的姿势,勇敢地直视着打败了无数帝**士,被贯以恶魔战神之名的矮小男子。同样的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曾经那样的可爱并令人尊敬,但是今天,无论对手是谁,他都必须全力一战,付出他作为一个帝国骑士的所有。
[请您接受。神圣骑士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向您提出的挑战。]
杰斯特的眼中有愤怒的闪光。
[你并不打算给我拒绝的余地。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即将进行一场无意义的战斗。]
[为了这一份坚持,我绝不放弃。]
骑士不卑不亢地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听到黑衣人缓缓开口。
[见鬼的坚持。如果我是你就不去干这件愚蠢的事。兰斯洛特,你是个笨蛋。]
他摆正头,高声喊道。
[开始罢。]
骑士将黄金剑举过头顶,突然重重挥落。神器所带来的剑气,不偏不倚地向对手冲了过去。杰斯特侧过身去,勉强地躲过,几根额前的头发和军装的扣子落在青白色的地面上。随后手中的剑被抽出剑鞘。骑士朝那手中的长剑望去,与四十年前一样,干冰舞娘纤薄的长剑正闪烁着冰雪般艳寒的光芒。
[真粗暴。]
杰斯特将薄薄的剑刃横过,抬高与自己的目光平行。在说话的时候,唇角扬起了嘲讽的浅笑。不屑地直面着正前方在酝酿剑气的骑士,大概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无法被击中,战神表现得嚣张。他的右臂向外伸展开来,伴随着唇间空气震颤而逐渐汇集的元素,在手上形成了淡蓝色的柔光。一个华丽的静止姿态,正在预告那继承自舞者的,华美演出的开幕。
一股强劲的风突然从他身畔吹过,没有扣子的领口向外翻开,骑士的眼中,过住那个曾经做着高贵的妇人打扮,美丽而温柔的女性,在加速魔法的效果之中,迸发出了骨子里凌人的傲气。那是他所熟悉的来自干冰舞娘的犀利剑法,骄然而冷淡,在四十年以前就践踏了他全部的尊严。而如今,将那一切继承的眼前人,他恶毒的傲慢仿佛穿透了一切的光阴,直射入骑士坚定的灵魂,让他在惨败的数十年后,再一次感受到了刺骨的恶寒。
战神是恶毒的,那是他被称为恶魔的理由。嘲笑的时候,他预料到了骑士心底的动摇。
[杰斯特应该教导过你,唯有粗暴是无法取胜的!]
轻薄的剑刃忽然而至,速度带来了无法抗衡的冲击力。黄金大剑勉强抵挡,和长剑相撞,迸出的火花在舞蹈者身畔迅速变换的气流中被淹没。兰斯洛特肯定,舞娘的剑技在日趋精湛。正和他交锋的人是征战了十年的战神,他手中的剑,比曾经那一位将他击败的大人更加的残酷,冷漠,而富于经验。
那一切都来源于战争。这残酷的过程,把他心中温柔的女神变成了杀戮的执剑者。一股痛心疾首的冲进了他冷静的头脑,那横冲直撞了他所有美好记忆的损伤甚至比剑本身带来的伤害更大。兰斯洛特心在悲哀中逐渐沉淀,伴随着黑衣人没有间隙的攻击,逐渐消磨了原本的坚定和傲然。
持续着快攻的杰斯特,在这一刻,精明的黑眼睛里充满了阴谋得逞的快乐。他知道,兰斯洛特已经输了,不仅仅是因为技巧。神圣骑士输给了对往事的执着和对美梦的向往。在这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之中,他犯下了两个最不能犯的错误,仁慈和怯懦。
恶魔一早就知道。忠诚的骑士,必将无法遗忘记忆中美好的人们。
[到此为止了。]
薄刃的剑被送出去,犀利的尖端直指骑士的咽喉。满面忧愁的骑士突然不再抵挡,将剑落向地面,肯定地闭上了眼睛。杰斯特在那自暴自弃的行为中放声大笑,嚣张地超越了北风的哀嚎。他是沉浸在杀戮之中的魔鬼,暴露出了骨子里嗜血的基因,正没有一丝怜悯地准备夺去英雄的生命。
在那一场战争的背后。神圣之翼的骑士们充满震惊,无法相信他们坚韧而强大的领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落于下风。恶魔歹毒的手段令人愤慨,然不了解真相的人们,却无法提出质疑。一切似乎已成定局。然,就在剑刺下的那一刻,沉浸在狂妄之中的进攻者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兰斯洛特突然睁开眼,发出震天的巨吼,一股饱满的金黄色剑气顺着剑柄充满剑身,光明的神力受到黄金剑的增幅而持续扩散,逐渐在两人之间形成了强烈的气流旋涡。杰斯特的狂妄是他大意的根源,骑士以生命贯彻的崇高信仰足以赐予他将一切异端扫除的力量。那在他心底支撑着他的仁慈与忠诚的,绝不会成为他败北的原因。甚至超越了一切的自以为是,是英雄不能被折损的正直与气魄。
来不及收势的杰斯特果断地丢掉已经被剑气卷入的长剑,前倾的身体却无法避免受到波及。来不及多作思考,他用右手将空剑鞘抽出,快速念出加固的咒语,朝在旋涡中翻滚的长剑打去。漆黑的颜色与寒光相撞,元素化合的闪光爆发在二人中间。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瘦小的身体弹出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吐出一口血,顺着敞开的衣领,染红了黑色军装内洁白的衣衫。
捂住被浸透成红色的胸膛,杰斯特看着青白石砖上点滴的鲜血喘息。
[真难以置信。]
[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你竟然能将黄金之剑的力量发挥到了传说中的地步。]
[我应该说,这是你作为一个神圣骑士,贯彻了自身信仰的佐证么?]
[然,非常遗憾。我依旧不知道你在信仰着什么。]
讽刺的笑。
[你比我想象得更加出色。你打败了干冰舞娘的继承者。]
[你胜利了。]
他向前走去,想要捡回自己的剑。在没有抬头的地方,一个虚弱的声音迟疑了他向前迈进的脚步。
[无法想象到这一切的人是我。]
[您竟然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将永远也不会相信,您会放任自己手中的凶器夺去人类的生命。]
[更不会相信自己竟然要与您一战。]
骑士盯着渐渐向自己走近的对手露出英雄富于气概的笑容,黄金大剑深深地插进脚下青白的石砖中。在他的胸膛处,银白色的战甲被舞娘轻薄的剑身穿透,鲜血顺着神圣之铠的内部流下,在他的脚边汇集,流入了剑和岩石的缝隙中。
[胜利的人是您。]
[大人的剑自己选择了我的心脏。]
血液从岩石的缝隙间消失了,英雄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快速地流失。他的眼光因认清事实而变得逐渐暗淡。杰斯特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握住了剑柄,想要把剑拔出来,却被他用宽大的手掌按住。漆黑的眸子和暗淡的双眼对视着。片刻过后,骑士又听到了对手似乎是充满了讽刺意义的轻挑语调。
[你这个坚持莫名其妙,相信无稽之谈,满口胡言乱语的笨蛋。]
充满了怜悯的黑眼睛告诉骑士,在那狂放的语言下,必然是慈悲而关切的心。
时间流失了,往事随之沉淀。如同海水的反潮,在那不能被否认的关怀之前,曾经被带回到眼前。微小的细节处流露出了过去和现在的联系,这巨大的反差,让人抑制不了宿命到来时,必然产生的悲哀心境。这一刻的兰斯洛特,突然回想起了往事,凝视着故人,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
[您说的没错。我真是个笨蛋。]
骑士逐渐站立不住的身躯被杰斯特扶住,从冰冷的手套上感受到了血液的温热。
兰斯洛特看着杰斯特。漆黑的发和闪亮的眼,不能被时间改变的容颜,那柔和而高贵的轮廓,果真是他曾经的女主人。是十八年前他曾经拼命守护的人。是他将之当作亲人一般深情爱护,将之作为朋友诚实信赖的人。是他以全部生命效忠的那一位大人柔情而美丽的妻子。是神圣骑士永远也无法从心中抹去的,女神在世间的典范。
那样一个人,一个他曾经深深尊敬,爱恋的人,他原本永远也不想要让那诚挚而美丽的黑眼睛,去见证自己的愚蠢和死亡。兰斯洛特的身体从温热的手中滑落,颓然坐在地上,他抬起头来,冬季寒冷的阴影之下,看不清居高临下者没有变化的表情。
[我这个笨蛋。还能够取得您的原谅吗?]
[请原谅我。]
他说得无力,半晌之后,得到的是男人冷漠的回答。
[兰斯,你是个骑士。你应该知道。]
[骑士一旦背叛主人,将永远不可能被原谅。]
战神是犀利的,他不能给对手任何的机会,即使是将死之人也无从例外。兰斯洛特在心里回忆起十八年前那对他温柔微笑的黑衣女子,逐渐模糊了意识。理智被时间挤压,时间被回忆扭曲。他们或许是一样的,或许并不一样。然,一样或者不一样都只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真正被带走的已经不可能再回来。骑士愈跳愈慢的心里,过去的情绪汹涌澎湃,看到了曾经美丽的女人。
怀抱着年幼孩子少妇坐在白玫瑰盛开的花园里。她美丽而纯洁,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陛下告诉我。大公也许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他大概已经认定大公的遗孀是一个寂寞而孤单的寡妇了。]
[陛下是任性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女人无奈的浅笑。
[带他走罢,就当作是你自己的孩子。]
[别让任何人伤害他,别让他卷入这肮脏可怕的世界,保护他的纯洁,为他承担一切。]
[永远爱他。]
骑士从憔悴的女人手中接过哭闹的孩子。金发蓝眼,一个真正的,皇族继承了光明的纯血者。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为了一份痴恋,一份忠诚,人类究竟可以付出到什么地步。而现在,他终于明白。时间一旦流逝,人类就会长大,而不同的感情则会在心底滋生。
[请原谅我。]
他仰望着沉默的黑影说道。声音疲倦而哀伤。突然,下了最后的决定,把住剑柄勉强站立起来。他挣扎着和对方的视线平行,争取给予曾经深爱之人最后的尊严。杰斯特的黑眼睛里流露出无谓而冷漠的傲慢,而在那之下的是一股深沉的怜悯,穿透了骑士高贵的灵魂,直到最深刻的地方。
兰斯洛特的声音颤抖,向以往的主人表述来自那不能被割舍的感情之中,最后的愧疚。
[请原谅我。曾经那么爱您,发誓要守护您一生,如今却深爱上别人。]
[甚至,为了这份爱情而抛弃了一切的忠诚,抛弃了您和大公的信赖。]
[自私地,因为不想失去他,伤害他,而遗弃了一个神圣骑士的尊严。]
一阵强风吹过,他几乎把持不住。突然,他昂起头来,为了更接近天空,用最后的力气挺直了脊梁。他被长剑穿透的胸膛,昂扬意气,贯彻了英雄数十年来不能被动摇的坚韧。兰斯洛特的眼睛直望向天国,炽热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冬云一般,直到达那位伟人所在的地方。
[请原谅我。]
[成为了您的儿子的父亲。]
最后,站立着,他死去了。
杰斯特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在说。
[其实你知道罢。]
[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已不需要被原谅。]
拔出插进胸膛中的剑,他转过身问台阶上的少年。
[你叫什么。]
[道格拉斯贺利迪万恩。]
一个在看过第一眼就知道的答案。杰斯特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声音嘹亮地说道。
[兰斯洛特贺利迪万恩是我见过最伟大的骑士,他至死都在坚守着一份高贵的忠诚。]
[你要记住。]
[他爱你。]
短暂的凝眸,黑眼睛和蓝眼睛,因为陌生而找不到合适的焦点。道格拉斯困惑地看着小个子的黑发男人,试图理解他深情却冷漠的语句。突然,他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似地向着他动也不动的父亲飞奔过去。天空忽然变得明朗,散开的乌云中,夕阳的金光直射在黄金之剑华丽的剑身之上,那光芒将骑士银白色的战铠点亮,继而渲染出神圣的光晕,照亮了英雄的神情坚忍的面庞。
他用双臂抱住父亲逐渐冰冷的身躯,对着那个凝固在神圣光辉里的自豪笑容。放声大哭。
杰斯特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穿过,为了面对战争,毫不迟疑地将刚经历过的真实爱情从心底抹去。在这一位民主战神曾经走过的地方,自由之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骑士们则神情肃穆悲壮地看着他们至死仍然屹立不倒的领袖,对着逐渐靠近的敌人纷纷抽出剑来。尽管他们或许已经知道,这一场战争,在开始前就注定了它的结局。
然,神圣帝国历六百八十三年的这个冬天,无论历史如何记载,那伟大的骑士,崇高的英雄,已经真实地,在帝都光明神殿青白石砖铺砌的广场前,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守护住了他作为一个神圣骑士的尊严与荣誉。
道格拉斯永远记得,自己拥有一位多么值得尊敬的父亲。
他是手持神之剑的英雄,秉持着光明之神的正义与理想。
他至死都深爱自己的儿子,并以这一份深刻的爱情为荣。
而自由之军的战神,此刻正毫不犹豫地用沾着英雄血液的剑,向着朝他冲来的骑士们挥去。在亲眼所见又亲手抛弃了一份真挚的爱情之后,为了贯彻他无畏的信念,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光明与自由,而将自己置身于一场难以停止的血雨之中。
在那一场华丽的剑舞进行的时候,他听到了杂乱而纷繁的和音。那些是人类在追求信仰的道路上拼搏的呐喊,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悲拗的哭嚎,是光明神殿中传出越来越清晰的祭司的祷告。以及最后的,来自他身后的,那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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