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毗邻的酒店,是当地警局的一个白人警官开的,警官的夫人在里头负责经营;因为酒店没什么生意,所以还捎带经营着些盆栽,一些过气或者陈旧了的衣衫;为了拉动生意,在某个周末,还在酒店门口烧烤,浓烟里有烤焦了的肉香……可是,我始终都没有感觉,酒店因此生意而火爆起来。
酒店特别清闲,在一天内,甚至有几个小时是阒静无人的;可是还是雇用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消瘦的杂色妇女,她负责警官一家的饮食卫生;一个是杂色老头,他叫富卡机,负责酒店内外的卫生。
警官的夫人是一个极其肥胖的女人,一般她都是躲着酒店的一角玩游戏,偶尔也会做一些针线活,一只小狗就伏在案头伺候着,经常是眉眼饧涩状。
偶尔她会踱步到我的超市逛逛,她跟我说她是承包的酒店,但是承包条件太苛刻,她没有赚到钱。然后顺便批些酒杯回去销售。她长的五大三粗,嘴角有一个痣,上面居然停踞着一小搓毛。我有时怀疑,他们的经济收入,是否能够支撑起这么个庞大的身躯!
于是,我担心,这两个杂色工人的命运!
可是,富卡机的脸上,一点没有看出忧愁,或者他正沉醉于他从事了个“上层人”的工作吧!
在我自己也从事酒店行业后才发现,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应聘工人,牵涉了四五种肤色而且不同国度的人,也印证了我的“上层人”的想法。这种观念之所以根深蒂固,还落地生根,这跟英国人曾经对南非的殖民与占有是分不开的。在英国复辟时期的小说与戏剧,到处都是门第与资产的描述,以及少爷、小姐是否能够不劳而获而得以继承遗产或者爵位的惶惶然、众生相……
但是,酒店的工作为何谓之为“上层”,却不得而知,或许南非无边无际的农场可以解释这一点,毕竟,烈日下暴晒的劳动者众!而酒店漫不经心的日子,却要舒适的要多!
富卡机每天就一个上午的班。每天上午,都可以看到富卡机拿着根水管,认真冲刷着酒店门口的一小块场地,然后一只脚跐着块砖头,发呆地看着污水哗哗地四下散去。发足了愣后,然后再把酒店门口那三十平米见方的草地浇一遍水。
看到过路的人,他一律都是招牌式的微笑:咧开嘴,露出两片光秃秃的牙龈,好似两座濯濯童山;原本褪了色的嘴唇,因为肌肉拉伸,中间处更是白的耀眼;满脸皱褶瞬间推搡、堆积,如海浪翻滚;表情夸张滑稽却又真诚自然。
到了中午下班,富卡机从酒店推出辆自行车,有一个比较潇洒的上车姿势,腿脚比较有力,一阵风地没了影。
中国有句古人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酒店门口,就那么一块地儿,我看他日复一日地清洗。而我的超市,仅仅跟酒店是一墙之隔,屋檐下的那块场地的砖块即使脏的可以,富卡机却是楚河汉界,没有半点逾越。
一次他从酒店里头刚刚拉出水管,我就逮着问道,你把你那块地儿冲刷得那么干净,原本是不容我置喙的,可是顾客是从我这儿走向你那儿的,我这块地儿若是没有冲刷干净,直接就影响到你那块地儿。于是,他笑呵呵地把水管拉到我的超市门口,我就看到瓷砖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有的色彩。从那会儿起,超市门口的那块场地,一直跟酒店门口一般的干净。
两年前,白人警官申请到一个海边的警署上班,酒店因为胖女人的经营不善,意料之中的关门了。房东找到我,我二话没说,就把酒店接手了过来,一同接手的,还有富卡机。
我问富卡机:“接下来,你得为我工作了!”
“是的,陈!”富卡机的笑容是一贯的,这次略带着兴奋,因为他领的薪酬较之过去,要来的多。
超市的工作要琐碎繁杂的多,富卡机显然不能胜任。有时候,我就烦他。比如让他负责饮料,他直接就把冰柜塞满了,而没有分辨出品种来;让他制作hamber,没有俟次摆放,而是一锅粥似的堆积;从库存间刚拿出来的boxer,居然也会缺少……
几个华人员工有意见了,我找了富卡机谈了谈,他还是笑呵呵的,我说你听懂了没有,如果你做的不好,你得离开我的超市,酒店也不能留你……
“明白……陈!”
“富卡机,你就要滚蛋了!”
旁边的杂色工人开始取笑他,富卡机转身干活去了。我从他的背后,看到他微微张开的下颚,他居然乐呵呵地又笑开了,我赶上去,对着他的大屁股就是一脚。
富卡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有体力,虽然他的年纪不小,这个对超市来说,尚有用武之地。房东跟我说过,富卡机过去是跟着他干活的,身体比现在还要强壮。一货车的货,他一个人卸,看到他累得伸着舌头了,但是房东没喊话他也不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搬运工!说着,房东作痛苦状摆弄着腰肢走了两步,整个儿的剥削阶级的嘴脸!
富卡机的老婆是一个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的杂色女人,这个病怏怏的女人为富卡机生了个女儿,这个小孩儿跟她母亲一般的消瘦。
认识她们是在一个雨天,那天是周末,超市忙碌一阵子后,开始消停下来,可是屋外的雨水还是不停往里灌。打伞的、开车的顾客都先后离开了超市,一个老女人与一个小姑娘给风雨留住了。
在国内,四个节气有相当明显的特征。可是到了南非,我只能粗略地区分出冬夏。时值南非的六七月份,相当于国内的三九天气。江南的《九九歌》里头提到:一九二九相见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筚篥(古代的一种乐器,意指寒风吹得篱笆噼噼响声)。这样的天气,再下着这么场雨,真够侵肌裂骨的了。因为收银台处在风口,于是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往里躲。
可是好大一阵子,她们还在超市门口杵着,她们衣服那么单薄,鼻头冻的通红,小姑娘还不断地流鼻水,又用脏兮兮地衣袖不断地擦拭。我看到富卡机乐呵呵地一会儿一会儿地跑出来跟她们说话,最厉害的一次,是把我给的午餐,绕到我身后偷偷地拿给这对母女。那会儿我猜的八九成了,只是富卡机说小姑娘是他女儿的时候,还是让我感到惊讶,这么大的年纪养了这么小的孩子,记忆又回到那个肠肥脑满的女人身上,情绪又回到了那个面临破产的小酒店……
许多人都认为富卡机不能再工作了,到处讨人烦,可是,在我的酒店与超市,他足足工作了两年,过上了两年的“体面”的生活。
大约是半年前,富卡机实在是干不动了,我就让他回家,他唯一的优势成了他的劣势。他会走着走着,然后杵着不动。一屁股坐下去,好半天起不来。吃饭还挺凶猛,到了饭点,他也不客气,抓着就吃;有时候还跟超市上班的小姑娘吵架,因为大家老取笑他,他吃饭的动静太大,牙床磨出茧子!
我经常会在某个路口,或者某个商店的门口看到富卡机,他热络地跟人交谈着,现在明白,为什么让富卡机去分发特价单,总是耗费大半天的时间,敢情都上那地儿交流来着。他看到我,总是大老远地就冲我笑;我作揎拳裸手状,他笑的更欢了;有时候看到一个背影,看那潇洒的骑车姿势,我就断定是他。
今年国庆回国一趟,回来就一直没见到他,以及那个消瘦的女人。一次无意中看到一个黄发鲐背的老妇人领着富卡机的孩子,小姑娘的衣裳越发的褴褛了,眼神犹犹豫豫,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旁边的人告诉我,这个老妇人是小姑娘的外婆,富卡机夫妇几个月前先后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