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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和鲁铁匠拿着几盒缴获的罐头来到赵石柱住的马架子。走到马架子前鲁铁匠哈哈笑着说：“石柱，咱们打了胜仗，当家的叫我们来看望你。”
他的说话声惊动了树上的鹊雀，鹊雀搧动着翅膀飞起来，撞掉了树枝上的积雪，于是雪就一缕烟似的撒下来，落到鲁铁匠帽子上，鲁铁匠仰起头说：“小龙啊！看见没有，多少天我没有看见这种鸟啦！这回打了胜仗鸟也飞来了。”
马架子的草帘子掀开了。露出齐姑娘的脸膛。“是鲁铁匠和小龙哥，快进来。”
“石柱，你看看，这可是地地道道的东洋货。”鲁铁匠指着罐头说。
齐姑娘是给赵石柱洗伤口，换药的。赵石柱被感动着，看着齐姑娘冻得红肿的手，给他包扎伤口：“这些日子，真难为齐姑娘啦，现在伤口快封口啦。”
残酷的生活使齐姑娘去做一些从没有想做的事情。她见过鲜血和死亡，忍受着羞怯和痛苦的折磨。那年月，姑娘出嫁父母操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出嫁的前一天也不知道将和什么的男人过活。现在她给伤员们喂水，喂饭，给他们抓身子成串的虱子，到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服。看见伤员们一付骨架的身体，看见一些人冻饿而死，艰难的日子使她把怜悯和温顺的心境深深地保留起来，不肯轻易地让人觉查到，变得面临枪林弹雨而无所畏惧。
“赵叔叔，这有什么好夸的，你的伤早一点封口，就能早一天去打鬼子。”
“石柱兄弟，你瞧瞧齐姑娘的嘴有多巧。”鲁铁匠抿着嘴哈哈笑着，他从烟口袋里捏出点烟末，按到烟锅里，递给赵石柱说：“收拾战场时我弄到一包烟，你品品味道不错。”
在鲁铁匠和赵石柱说话的时候，小龙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伸进他的挎包，但每一次都怯生生地抽出来，他想拿出来什么东西，又没有勇气，此时他的心跳得真厉害，就是打仗的时候他的心也没有象现在这样跳过。他终于一横心鼓足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送到齐姑娘的面前，他强抑制着慌乱的心情。
“齐姑娘，我送给你一件东西。”
齐姑娘抬头看看小龙，那窘迫的全神贯注的目光表露出诚实的心意。齐姑娘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把乌黑铮亮的小手枪和二十几粒黄光光的子弹，啊！是一把全新的日本造小手枪，她觉得一股暖风吹拂着面颊，于是脸上浮起了红润。
“枪真好，可是我不能要，我要是想要就自己从鬼子手里夺。”齐姑娘这样说，可她已经摸透了小龙的心。
小龙被又苦又甜的心情支配着，简直要流下泪水，难道是耳朵听错了话，他的嘴角哆嗦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鲁铁匠伸手把小手枪接过去，又拔出自己的匣子枪放在一起，比着说：“齐姑娘，你看我的枪快老掉大牙啦！你猜这把小枪是怎么得来的？那天晚上我第一个冲进大庙，哒哒，打了一排子弹。”鲁铁匠瞪着眼睛比划着，做出端着机枪的架式。“我忽然觉得脑后刮来一股冷风，我回头一看，一个东洋鬼子轮园了战刀向我的脑袋劈下来。当时转过枪口是来不及了，我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完啦！就在这时，小龙冲上来朝这鬼子连打两枪，东洋鬼子扔了刀倒在地上，小龙上来缴了他的刀和小枪。要是这个鬼子暗中打一黑枪，我就完了，可他偏偏想用战刀砍我的脑袋。”鲁铁匠说完用手掌抿抿厚嘴唇说：“齐姑娘，来这把小枪算是大叔送给你的。”
“既然是大叔送给的，那我就收下啦！”齐姑娘接过枪，清瘦的脸颊上臊得浅浅的酒窝里现出了红晕。“你们坐吧！我回爹那去。”小龙愣愣地站在那里。
“喂，傻小子，还不快出去啊！还愣着干什么？”鲁铁匠用手指指外面，压低了嗓门说。
小龙慌忙地跑出去。
“石柱你看，小龙这孩子打起仗来心眼鬼着呢！现在又多了一个心眼。”鲁铁匠拍打着膝盖，咧开嘴笑着说：“唉，我这大辈子就缺少这个心眼，要不怎么能混不上老婆啊！”
“姑娘是个好姑娘，小子也是好小子。”赵石柱使劲地吸口烟，细细地品尝着烟的滋味。
※※※
在冬天的日子里，常常有这样的天气。一连几天总是灰朦朦的，远处的山和老林子都看不清了，细碎的雪花不停地撒下来。人们处在寒冷的困境中，终于有一天，天空睛起来，万里无云，这时阳光好象射进人们的心里，于是呼出了压在心头的闷气，身体恢复了活力。
打了胜仗，有了粮食，人们说话总是兴冲冲的。低垂的眼皮挑了上去，疲惫不堪的阴影消失了。人们剪去了长长的头发和胡子，砸破冰面在水里洗衣服，手冻得又红又肿。当碗里盛着饭的时候，人们真舍不得几口吞下去，闻着甜滋滋地香气，细细地嚼着。
鬼子把“三江好”的队伍赶进深山老林，环境把人们压迫得多苦啊！遭受打击的敌人会更疯狂地扑过来，到那时更艰苦的日子就会来到。要带领队伍战胜日寇，战胜饥饿，寒冷是多么不容易啊！他感到力不从心，如果郭永江留在身边什么事情都可以和他商量。二叔说的有道理，他真不相信二叔从**那里回来脑筋也变啦！
陈大兴刚刚坐到一段木头上，小龙把李孝东找。黑泥鳅摇摆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跟在后面。
“孝东，你坐下。”
李孝东坐在陈大兴的身边，黑泥鳅爬在他的脚前，伸出舌头舔着前爪。
“当家的，张占武这鬼东西，是个孬种，靠不住。和咱们不是一条心。那天晚上咱们的人豁出命来往前冲，可是他怕伤了自己的血本，躲起来往天上放枪，咱们可得多留点心啊！”
陈大兴的眼睛眨动几下，渐渐地嘴角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默思了一会说：“走着瞧吧！雪里埋不住人。”
“不过，他的外甥倒是好样的，有胆量，讲义气。如果不是杨安和我爬上房顶，打乱庙里的敌人，恐怕你正面的进攻不那么容易得手。”
陈大兴拉住李孝东的手清清楚楚地说：“记住，往后你要和他多亲近些，拉住杨安，明白吗？”
“我现在就去找杨安，给他来个趁热打铁。”
李孝东穿着一件日本士兵的大衣，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划开一条长口子，大块的碎布被风吹得不停地翻动着，左脚冻得又红又肿直流黄水，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陈大兴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被树杆挡住。
李孝东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张占武部下住的地方。平日里张占武不允许他的部下和“三江好”的人混住在一起的。这里有十多处马架子搭在向阳坡的老榆树林里，不时有一群鸟飞起来，落下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土坡下有一眼泉水，腾起雾气，枯枝挂满了白霜，潺潺的流水在草墩和冰雪下面悄悄地流着，看到这里的情景总勾起人们对春天的盼望。
“是孝东兄弟吗？”站岗的说。他站在两棵差不多并在一块的松树后，不注意真难发现。
“没事到这里闲唠唠。喂，杨安在吗？”
站岗指指最后面的一处马架子。李孝东走过去，看见杨安坐在里面把两把匣子枪的机件拆开，身边放着一小瓶枪油。
“大当家的到哪里去啦？”李孝东问。
“舅舅到老林里转转，想打点野味，有事吗？”杨安手麻利地把枪装上。
李孝东摇摇头，用树枝拨动着火堆。已经放上去的松枝，发出潮湿的丝丝的声音，冒出松香的气味。李孝东用棍子在火堆下向上一挑，树枝呼地一下烧起来，烤得李孝东往后退了退。他心里猛然一亮，抬起头看着杨安说：“有件事想跟你唠唠。”
这时杨安把两把匣子枪已经装好，双手举枪做着射击的架式。“有事你就痛痛快快地说。”
“杨安，我们结拜成把兄弟，你看成吗？”
杨安放下枪，转过那张很不平凡的脸，长头发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流露出亲热和惊讶的神情。他觉得李孝东的眼睛闪动诚挚和急迫地目光，使他无法回避。但是杨安的表情渐渐地冷淡下来，他放下枪，伸出一只手放在李孝东的肩头说：“为啥？”
“我看你重义气，有胆量。”
两个人的目光冷静地交叉在一起，杨安瞪大了眼睛好象要把李孝东的心看穿似的。过了好一会，杨安哈哈笑起来说：“既然，你这样看得起我，没说的，我同意啦，从今天起我叫你李大哥。”
“用不用跟舅舅商量一下？”李孝东问。
“不用说，舅舅准会同意的。今天大哥你甭急着回去，咱们哥俩在一起多近乎一会。”
两个人走到伙房，伙房搭在几棵多年的松树中间，从搭在上面的枝条中散发出淡薄的蓝烟。他们走到近前听到里面有低沉的哭泣声。
“谁在里面哭？”李孝东问。
里面的哭声停止了。谷振山腋下挟着破毡帽头走出来，门口的树枝差一点把他绊倒，他撩起衣襟抹着鼻涕和眼泪，眼睛红肿，苍白的面孔不停地抽动，一付令人可怜的表情。
“谷振山，你总是哭哭涕涕的，有啥用，哪天我舅舅高兴了就放你回去。快，想办法给我们哥俩弄些吃的。”杨安说话的时候，心里也涌起对舅舅报怨的情绪。
“行，行。”谷振山应酬着钻进马架里，但又马上转身说：“少爷，替我说说好话吧！我家的两匹马都给兄弟们吃肉了，放我回去吧，我爹，我娘说不上怎么盼我回去呢！”
夜里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看见满天的星斗，哪真象亲人的眼睛啊!他出来好些天啦，也许爹和娘天天站在房檐下用手遮住刺眼的雪光，望着远处的山岗……夜里老婆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望着炕桌上的油灯发愁，微弱的灯花，好象把她的心炸碎啦！紧紧咬住嘴唇，任凭泪水淌下来……张占武派人时时刻刻监视他，使他逃脱不得。也许张占武派人给家送去了信，倾家荡产才能把他赎回去，要是这样，他认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不过，他又疑惑，这些人也在打鬼子，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他觉得张占武的外甥倒不坏。
“好吧，找机会我和舅舅说说。”杨安摆摆手，让他走开。
“杨安，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队伍路过谷家窝铺的时候，有几个兄弟冻坏了手脚，谷振山套爬犁送了一程，后来舅舅说什么也不放他回去，舅舅说，怕散了兄弟们的心。”
“杨安，既是这样，我看就放他回去吧！”
这时天空飘过一片云彩，云峰好象陡立起来。一刹间天空阴暗了。杨安眉毛飞快地活动几下，他知道自己放了谷振山舅舅会大发脾气的，可是李大哥又为谷振山说情。他沉思了一会，把拳头往手掌上狠命地一顿说：“放，舅舅怪罪下来，由我包揽！”他对里面喊了一声：“谷振山，你出来。”
“少爷，叫我吗？”谷振山猫着钻出来，辛辣的烟熏得他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
“放你回去，现在就走。不过我要告诉你是我大哥替你求的情，你要记住：你若对日本人说出这里的事情，小心我的子弹打碎你的脑袋。”
谷振山爬到杨安和李孝东的脚前说：“谢谢你的大恩，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有中国人的良心，要是坏了你们的事，天打雷劈！”
“好吧，你等着。”杨安说完匆匆地走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哗的一下扔给谷振山说：“这十块‘袁大头’是你的马钱。”
“少爷，这钱不能要。”谷振山站起又要跪下。
“你快拿着走吧，路上小心碰着日本人。杨安我们送他一段路。”
“走吧！”杨安朝谷振山挥挥手。
三个人踏着雪，朝山后绕过去，杨安走在前面，两把匣子枪的皮坠一摆一摆的。
李孝东侧过脸看一眼杨安，透过针叶的阳光撒在那张消瘦宽阔的脸膛上。是的，他毫无疑虑地把自己的心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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