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步至世宗桌前,兀自坐下,拱手道:“请讲。”
世宗问:“西北大旱,税银拖欠,收则百姓吃紧,不收则朝廷吃紧,你说收还是不收。”
书生用手指轻敲桌面,略作沉思,道:“三分税银收两分,一分归朝廷使用,一分留作赈灾百姓,既不损朝廷威信,百姓亦感激戴德。”
世宗问:“为何不全收上来多拨灾款?”
书生道:“其一,全收为难百姓;其二,税银往返运输花费巨大,程序繁琐,若再有人从中谋私,真到百姓手中的,三分难有一分;其三,凡赈灾者,百姓均从地方官员中领取钱粮,地方官员必说自己如何争取而来,百姓感激者乃地方官员,而朝廷直接减免,得民心者乃朝廷。”
世宗问:“那为何只减免一分留一分赈灾百姓,而不是直接减免两分?”
书生道:“这正是其四。这一分钱,贫富皆收,却只用在穷人身上,若直接让富人资助穷人,他们一定多有不愿,这样做,则是间接地让富人帮助穷人,要知道,富人少一分不算少,百姓多一分却会影响生计。”
世宗点了点头,心道,的确是好策略,恐朝中大臣也没有能想到的!对书生顿时刮目相看,又问:“当今边境祸事不断,北有鞑靼、瓦刺,西有吐蕃等,和则朝廷威信受损,战则将士百姓受罪,该当如何处置?”
这事书生早已想过,当即答道:“和小国,拒大国。”
世宗问:“如何解释?”
书生说:“与小国交好,小国感受的是恩泽,如与大国谈和,大国倒以为我们怕它,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战小国,则大国有可乘之机,战大国,小国只敢坐观。战大国虽然不易,但百姓苦,只苦一时,将士苦,苦得心甘。”
世宗问:“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书生说:“兵力强者为大国,野心大者为大国,反之为小国。”
世宗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心想,难怪徐阶和严嵩都说此人可堪大用,果真才智非凡,且谋有实用。世宗又问:“朝政何以兴旺?”
书生道:“古今之盛世,难逃一点,才尽其用。天下从不缺才士,所缺者乃用人之道,若庸才得势,胡做一通,智士寒心,独善其身,朝政怎能兴旺!”
世宗问:“那么,如何才尽其用?”
书生答:“水利瘫痪需水利人才,兵器紧张需打铁人士,若是派些吟诗作对的文人去,岂不徒增烦乱?人无完人,偏才居多,大才重用,小才妙用,用到刀刃上,用到点子上,皆可大施手脚,国家何以不兴旺?”
世宗听后,只感茅塞顿开,如沐春风,龙颜大悦,指着书生赞道:“讲得好,果然不同凡响!”
书生笑道:“您能听懂我所说,不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同样不同凡响。”
世宗向杨公公吩咐道:“赐——倒酒!”
杨公公再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予书生,提醒道:“我们龙老爷的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到!”
书生笑了笑,双手端起酒杯,向世宗道:“请!”
世宗道:“请!”
饮完酒后,书生笑问:“我可以回到朋友那边了吗?”
世宗道:“当然可以。”
书生信步回到原桌。玉婉小声说:“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盈盈道:“就是,你胆子真大!”
灵儿也冲书生点头,这是同意玉婉和盈盈所说。
书生瞅了瞅三人,只一脸幸福的笑。他再次有了那种憧憬,如果她们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该多好,他习惯了她们在自己的身边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不管谁真的离开,都是一种空缺,无法弥补的空缺。
世宗差杨公公寻掌柜的借来笔墨纸砚,当即写下一封书信,亲自递给书生,说:“我与今科主考官徐大人颇有交情,为你写了一封举荐信,你交给他,必有益处。”
杨公公提醒道:“年轻人,你今天走大运了!”
书生微微笑了笑,接过信,拱手道:“有劳!”
李一中在一旁不屑道:“一封举荐信而已,我倒要看看他能走什么大运!”
世宗厌恶地看一眼李一中,走出进士楼。
杨公公回头对李一中说:“小子,你倒霉了!”
李一中又是不屑地哼一声,道:“我会倒霉,笑话!”我舅舅是礼部尚书,我刚中会员,不说状元,第一甲(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总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他却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狂生固有可畏的,更多的却是可恨,因为狂得无理。
回到屋中,玉婉说:“我帮你把信交给爹爹吧!”
书生却摇头。
玉婉疑惑地问:“为何?”
书生解释道:“我只要榜眼,皇上必是告知你爹让我当状元。我不交,我们都只是不知,若交了,你爹不照办就是抗旨。”
盈盈惊道:“好好的状元你不当,却要当榜眼,你傻啊!”是啊,状元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
书生瞧着盈盈笑道:“怎么了,我就傻啊!”
榜眼其实也很不错。盈盈道:“罢了,反正你也是捡的,没什么真本事。”
听闻这话,灵儿朝盈盈笑嘻嘻道:“段大哥靠的可就是真本事。”
盈盈的真本事指学识,灵儿的真本事则指智慧。灵儿说得对,书生这个榜眼的确是靠智慧挣来的,虽是学士推荐,世宗内定,但你如何能让学士推荐让世宗内定,却是万千学士不能做到的。
灵儿虽笑,但话中意思在护着自己的男人,不许人说他不好,盈盈落得一阵尴尬。
玉婉见状笑道:“段大才子当然要不走常人之路啰!”将盈盈的尴尬化解。
书生只在一旁傻呵呵笑,对几个女子暗藏的较劲故作不知。这样的姿态让玉婉新增了一重忧虑,倘若以后真争风吃醋斗起来,他一定还是这般傻笑、故作不知,可这种因他而起的事,除了他,还有谁能真正化解?灵儿服谁?盈盈服谁?即便我自己,又服谁?和稀泥,这是书生的又一个缺点。
世宗回宫后,咀嚼着书生的话,更觉有味,当即定下了今科的殿试考题:才尽其用。以前的考题皆从四书五经中抽取,这次独辟蹊径,因为书生。
殿试题目由世宗定,临考前才公布,故而学士不能事先得知,书生也无法提前准备。但“才尽其用”这题目书生思考过太多,前翻还和世宗谈论过,也不管八股的行文格式,只将脑中所想尽吐纸上,为何要“才尽其用”,如何“才尽其用”,倒好,没了八股的束缚,书生写得酣畅淋漓。
次日阅卷,再次日,学士领着于全等考官到宫中向世宗禀报殿试情况。学士让人将考生们的答卷呈给世宗,考卷太多,只呈了前三十份,后面的世宗也不会关注。
世宗却不急着翻阅试卷,只说:“诸位爱卿,前几日朕去过一次进士楼,会了会进士楼中的贡生们。”
学士问:“圣上觉得如何?”
于全也很想知道,因为他的外甥同样在进士楼。
世宗说:“朕最喜欢两个考生。第一个正是段世昌,徐爱卿所言不假,此人见解不俗,智慧非凡,可堪大用!”
学士一块石头落地了,自己是主考官,却只能推荐,至少状元、榜眼和探花还得世宗亲定。学士道:“圣上高见!”
于全急问:“不知圣上喜欢的另一个考生是谁?”
世宗说:“这另一个嘛,朕出了一个上联‘因荷而得藕’,没有人能答出。”
于全溜须拍马道:“圣上这道隐文联出得甚妙,可称绝对。”
世宗说:“我也以为没人对得上来,偏偏有人给朕对上来了,他对的是‘有杏不需梅’。”
学士道:“‘有杏不需梅’的确也是妙句,不知这人是谁?”
世宗说:“这人是段世昌的一个朋友,叫‘徐娱玩’,因为生病错过了考试,没能中第,徐爱卿,下科朕先点了此人的状元。”
学士心中一凉,那分明是自己的女儿啊!
居然不是李一中,于全一阵沮丧,随即揭穿道:“圣上,恕臣直言,那‘徐娱玩’乃‘徐玉婉’,不是别人,正是徐大人的千金!”
世宗惊诧道:“什么,徐爱卿,她是你的女儿,怎么跑到进士楼去了?”
学士立马跪着请罪道:“圣上见谅,小女顽皮任性,仗着有些才华,又和段世昌交好,所以去进士楼凑热闹,小女不识圣上,绝非故意欺君。”
于全落井下石,道:“徐大人难道不知令嫒去了进士楼?我可听说段世昌一来京城,徐大人就将自己的旧宅借给他居住,常邀至府中饮酒作乐,而令嫒和段世昌的关系恐怕很不一般吧。”
学士连忙解释道:“圣上,臣虽知小女去了进士楼,但臣不知圣上会去进士楼,小女更无从得知了。”
世宗道:“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罪,爱卿平身吧!”
学士道:“谢陛下。”站起身子。
可世宗瞅了瞅学士,又说:“徐爱卿,你下手挺快嘛!我知道你识人有方,不过你可别把有本事的人全拉到你那里去了,也给朕留几个。”显然,世宗看穿了学士的想法,这是在提醒他。
学士心中咯噔一想,这回的惊吓比刚刚严重百倍,小心翼翼答道:“臣的人自然就是圣上的人。”
世宗适可而止,开始翻阅试卷。对聪明人,这么点一下比训斥还管用。
于全心中偷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揽势力,可还没笑完,就听世宗大怒道:“怎么第一份试卷不是段世昌的,而是李一中的!”
因为书生只当榜眼,第一份试卷学士放了李一中的,当做顺水人情。
于全吓得身子一抖,道:“回圣上,李一中文采出众,旁征博引,论证充分,众考官一致认为该居首位。”
世宗不悦道:“朕最不喜欢此人,不可一世,心胸狭隘,朕非但不给他状元,连他的进士资格也要剥了!”
于全已能猜到,必是世宗在进士楼时,李一中出言不逊触犯了龙颜!自己的外甥,他能不清楚?可世宗已经发话,还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
学士说:“圣上,殿试从无落榜之先例,不如将他的名次放后,以示警告。”于全刚刚抓住机会对学士落井下石,学士非但不报复,还替李一中说话,这正是学士的高明之处,他没必要在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表现出自己的狭隘。
于全道:“圣上,徐大人所言极是,谅他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恳请陛下保留他的进士资格。”朝中有人,只要能进这个门槛,成绩好坏根本不重要。
世宗沉思小许,说:“将李一中降至最后一名。”又拿起书生的试卷读了一遍,点头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随后瞅着学士责问:“徐爱卿,朕倒要问你了,朕让段世昌带给你的举荐信中已说明点他的状元,为何你还将他只排第二?”
学士疑惑道:“回圣上,段世昌并没有给过臣举荐信。”
世宗问:“真没有?”
学士答:“真没有。”
世宗心道,这个段世昌,手中有宝还浑然不知。又问:“徐爱卿既和段世昌交情不浅,为何只将他排在第二?”
学士道:“呈不敢隐瞒圣上,段世昌只希望做个榜眼,务实低调,这是其一;段世昌的文章虽然句句精辟,但与八股格式不符,若他当了状元,恐为后世立下不好的典范,乱了科举规矩,这是其二。故臣认为榜眼最适合他。”
世宗想了想,说:“那朕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在书生的卷首批了“榜眼”二字。再看第三份试卷,是申时行的,世宗亦觉不错,道:“申时行,‘静水塘里塘水静’,就你了。”在卷首批上“状元”二字。尔后将试卷推到一旁,说:“后面的你们顺推吧,发榜!”
学士和于全等人应道:“遵旨。”
喜报传来,申时行激动得当场落泪,十年苦读,终得圆满。而张狂的李一中早被于全差人喊了回去,估计有一段时间张狂不起来了。
书生只面色平淡,向玉婉说:“你爹本事真大,有时候保个第二比第一还难!”
玉婉笑道:“那得看保什么人!”玉婉打赏了报喜兵士,她懂这些规矩。
兵士为书生带上红绸花,恭敬道:“榜眼请上马!”
玉婉调侃道:“榜眼郎,该你游街风光了!”
正此时,董泰匆匆赶来,说:“小姐,老爷让你速速回府!”
玉婉急问:“府中难倒有事?”
董泰说:“卑职也不清楚,但老爷好像有些不开心。”
玉婉道:“我这就回去!”无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爹爹在府中时总是和颜悦色,今天他把不开心带到了家中,一定是有难事。
玉婉和与盈盈告别书生、灵儿,急奔回府。
书生将灵儿抱上马,自己亦骑上马,搂着灵儿在锣鼓唢呐的喜庆声中风风光光缓缓前行,灵儿一脸笑嘻嘻,幸福无比。
玉婉和盈盈双双从轿中回望,均感心塞,是啊,她是段夫人,所有的风光就该她享受,而我们只是在他身后默默无闻的人。
尔后两人默默地放下了帘布。
究竟学士为何急急唤玉婉回府,而书生又将任何官职,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