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进玄武大街,停留在先前白裳女子曾逗留的位置,楚修彦深邃的眸子里沧桑斑驳。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红颜白发叹似水流年。
浅月,这当是我们今生初遇吧?
唇角泛起意味难明的弧度,楚修彦步伐轻抬,走向不远处高悬酒旗的酒家。
两年前,他睁开眼帘,竟发觉自己回到了十九岁。记忆中,无论是家族背景还是自身遭遇都与前世十九岁时的他别无二致。
说来同样好笑,十九岁的他,并不是人生遭遇转折又或何种变故的时候。他只是一夜宿醉,从某个他已经忘了名字的青楼伶人的榻上爬起。
能被人冠以风流需问楚的楚修彦,自十七岁起便是夜夜高歌,偎红倚翠,不仅四大花魁中拿下了三位大家,平日里宴会无数,酒至正酣也挑了不少伶人芳心。
名门贵族,风流者众,真正流连花丛的却极少。大多往往是掩人耳目,又或者被家族放弃混吃等死的可怜儿。但楚修彦不同,他是真正将整个身心放诸于醉生梦死中。
七日七夜十里长街,星辰门前,肠断人绝。
“修身如玉,清殊俊彦。楚修彦,你的名字很好听呢。”
少女静伫在湖边,白裳的裙角掀起了秋日凉风,掀起了湖中水波,掀起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望佳人兮,浅眸一笑如月正弯。心向往兮,惊鸿急坠如燕归巢。”
十三岁的少年郎,执扇轻摇,一袭华美的紫袍在秋风中飘着,露出他自觉倜傥的笑。
“你这杜撰得倒似模似样的,宫浅月,暂居楚府。”
“过奖了,楚修彦,你的未来夫婿。”
……
“楚修彦,你为什么喜欢我?”
“牵着你的手,走过生命长河的一段路,这是喜欢;站在你身边,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感受心灵的憩息,这是爱。宫浅月,我不喜欢你,我爱你。”
“但我不想接受你的爱情,你我会是极好的朋友、知己。”
少女轻蹙蛾眉,风停了,世界悄然无声。
“我对你不是占有的欲望,那会亵渎我心中的这份感情,所以你不用给我任何回答,让我这样安静地一直爱下去就好。”
十四岁的少年郎和煦地笑,缓风轻吟,说与大地,还有夜空中的漫天星辰。
……
“浅月,生辰快乐。”
十五岁的少年郎身姿颀长,已初步有了大人模样,挥手遥指,城郊的荒地上燃起了上万灯火,袖口骤摆,数万盏孔明灯迎风而起,扶摇直上。
“修彦,可以别对我这么好么?我怕我很难再拒绝你。”
少女仰起臻首,漫天灯火,随风摇曳,牵手苍穹。
“那就不要拒绝。”
少年伸出右手,闭上双眸,低声呢喃。
“浅月,你知道么?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会是“红袖添香于榻侧,素手研墨于案前,醉卧美人膝,夜夜不相重”的浪子。然而此时此刻,我终于看清,那个浪子早已面目全非,再不是我。我只是归家的游子,你则是我此生唯一的港湾。心向往兮,惊鸿一瞥彦归心。”
“原来,你那句杜撰还有这个解读。”
少女浅笑如月正弯,青葱素手展露皓腕,落在了修长如玉的白皙掌心。
“或许,一见钟情,日久生爱,早已注定。”
两个孤单的身影,携手跃上树冠,仰望着天上万家灯火,省视着这落寞人间,就此相依,也相偎。
……
“修彦,别固执了,起来吧。”
大雨滂沱,一柄油纸伞隔断了自然的洗礼,十六岁的少年头颅高昂,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属于少年人的不屈,白裳裙角随冷风拂动,无声默叹。
“不,爷爷什么时候取消婚约,我就什么时候起来。浅月,你是我今生,来生,他生……生生世世认定的妻,执手携老,合穴同葬的人,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换了谁人,我都不愿,也不甘!”
“修彦,别犟,我知晓你的心意,但她会成为你的贤妻与助力,聪明如你,自然懂得。”
少女浅眸轻笑,如月正弯,纯澈干净,没染上世间丝毫杂色。
“浅月,我做不到。”
雨越发肆虐,绕过了纸伞,狠狠抽在少年无比俊俏的脸上。
“修彦,你还记得我初至楚府时说的那句话么?”
“宫浅月,暂居楚府。”
“是啊,暂居。修彦,你从不瞒我,我亦无心欺你,也许在明日也许待他朝,我终将离去。”
少女平静的眼神如秋水无波,冰凉的雨丝里却掺杂了一滴温润,落在石砖,烙在少年的心上。
“我不允!”
明亮的闪电将昏沉的天空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疾风骤雨,夜色凉如水,不知到何时。
……
“修彦,今日是你十七岁的生辰呢?平日都是你赠我物什,眼下,这束青丝就还赠与你吧。”
“青丝?情丝?”
少年的眉眼乍弯,眼神炙热地盯着身前那袭白裳露出惊喜万分的笑。
“喜欢么?”
“但凡你所赠,皆是枕边明月心头朱砂。”
“修彦,我们相识快四年了吧。”
“嗯,明日过了,就四年了。”
“四年前,我告诉自己不能爱上你,然而,我败了,败给自己的遐思,败给你的坚持。我明知这将毁了我的修行,却依然如食罂粟飞蛾扑火。”
“浅月,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懂。”
少年往日狡黠灵动的眸子露出一分茫然,明知故问的茫然。
“普天之下,能以宫为姓的女子,十三岁的你不懂,如今的你定然知晓。或许,一年前的你,就已经知道了。”
少女浅浅地笑着,如秋波的眸子里是洞穿少年心思的聪慧与释然。
“我不允!我要娶你!我楚修彦要娶你宫浅月!”
在四下无人的湖心亭中,一声声话语铿锵有力,拂过烟波浩渺的湖面,细细密密的水汽不断蒸腾翻滚。
“修彦,不必再给我任何的承诺,承诺太重,重过了层层山峦,人言太轻,轻过了缕缕微风,我们挡得住清风却担不了山岳。”
“我不允……我不允……”
“这相识相知相惜的四年,浅月此生无悔,日后望君珍重。”
如葱细指在他的脸边抚过,少年呲目欲裂却动弹不得,一幅胜绝世间万物的画卷朦胧了他的眼帘:长袖起舞,白裳翩跹,一步一丈凌空而去。
“浅月!”
贯彻天地的咆哮声从少年稚嫩的嗓子里迸发,湖心亭的四周顿时炸起水柱万千,从湖底直插天穹。
……
皇城东,千年峰。
千年峰是一座雪峰,积雪万年不化,悬空浮在皇城的东北角。苍澜大陆上被誉为万年翘楚的势力——星辰宫就坐落在千年峰的峰顶。
星辰宫能卜算过去未来,推演天机。故而,凡人无不竖牌早晚朝拜,以其为神灵。哪怕修士,见了星辰宫人,也无不尊称一声仙子,认可她们的神圣地位。
每逢日落之时,夕阳余晖与雪峰的交相辉映,使皇城内的青龙大街好似衔接到了千年峰前,因此有诗曰:十里长街登仙阙。
眼下,青龙大街一片骚动,不为别的,竟然有人扛着一顶红花大轿架在十里长街的尽头,他身着红袍,手里捧着嫁衣,坦荡荡地站在这长街尽头星辰宫的门前。
“宫浅月,我楚修彦誓将娶你为妻,恳请满天神佛,万物生灵,共同鉴证!”
一语声落,犹如洪钟,回荡在天地之间,也传入万民耳中。
冷风冽冽,楚修彦顶上青丝与身上的红袍肆意狂舞,身后的红花轿拔地而起,同他一齐朝着千年峰上飞去。
“他是谁啊?竟敢在千年峰前放此豪言?”
“他说他姓楚,你还没听明白么?”
“呀,好戏啊!可惜星辰宫的女子只能招婿入赘,连皇族也不例外,楚宗这位怕也悬啦!”
青龙大街上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闻声特意赶来看稀奇。
“楚修彦,你好大的胆子!我星辰宫未来的宫主岂会嫁人!看在楚宗的面子上,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千年峰上传出一声雷霆娇喝,一只洁白的手掌凭空乍现,犹有千钧之力,将飞身而上的楚修彦生生按落在地。
“星辰宫未来的宫主?”
楚修彦面色一愣,围观的群众也不禁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若想星辰宫的女子厮守,尚有入赘一途,但若是宫主,哪怕是苍澜大帝亲来也决计无功而返。可以说,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娶得了星辰宫宫主。
她们自成为宫主起,就将生生世世都献与了苍澜众生与盘神。
相传,苍澜大陆本是一片荒凉,万物生灵都由盘神血肉浇铸。千年峰,正是盘神当年造灵起居的地方,后来盘神离开苍澜大陆,将她的一名弟子留在千年峰,也就是星辰宫的初始。
此后,世世代代的星辰宫宫主,都被视为盘神在苍澜大陆的代言人,地位异常神圣。
——“楚修彦,你的未来夫婿。”
——“浅月,你是我今生,来生,他生……生生世世认定的妻。”
——“我不允!我要娶你!我楚修彦要娶你宫浅月!”
过去的那一声声承诺忧在耳中回响,眼前的境况却已景非人散。
“着红袍,予嫁衣,三生约怎可轻负?浅月,别做那劳什子·宫主,出来可好?我们执手偕老,可好?”
受到星辰宫宫主一击,楚修彦自胸腔吐出了一团淤血,显然,星辰宫宫主虽给楚宗留了面子,却也在楚修彦体内留下一道暗劲,意图驱使他离去。却没料,楚修彦竟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势,直挺挺地站在十里长街,星辰门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着红袍,予嫁衣,三生约不负,执手与偕老,可好?着红袍,予嫁衣,三生约……”
这一站便是七日七夜,身姿挺拔的少年已声嘶力竭,那坚如磐石的誓言却没有丝毫退却,过往行人都能瞧见他眼中渗杂血丝,泪已成血,落在天地间的誓言依然洪亮如初。
“痴人,可惜了……”
路往的行人已经习惯了少年这不眠不休的伫立,然而真正目睹时,却仍禁不住叹息。
声声摧心肝,泪泪断人肠。
“快看,他支撑不住了!”
一袭红袍轰然委地,在万众瞩目中,瘫倒在街上青砖,停了声息。
有人凑近细看,他的唇瓣仍然在不停蠕动:
“着红袍,予嫁衣,三生约不负,执手与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