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纸被揉皱过,又有些脏,似乎曾被抛弃。内容简短,字体刚劲豪放,写道:“阿瑶,昨晚我想了一夜,既伤心于你的冷淡,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于是辗转拟出这首小诗,以资留念。希望你明白我的苦恼。”诗全文如下:
悔惧相逢早,深藏意不表。难怪水无情,缘是花不俏。
天涯一眼望,咫尺两心遥。谁言近水楼,能使月驻梢?
……
周宁接连念了两遍,感觉此诗作得还算规整,伤感中带些自嘲,没有什么特别突兀的地方,袁月瑶说他“言辞奇怪、语句不通”,真不知从何说起了。但依自己对欧阳的印象,开朗又粗犷,能够写出这么细腻婉转的词句,实在是大出意料,完全不像初中生的水平……莫非背后有别人指导代笔么?
周宁的语文功底很好,一边猜想,一边揣摩,慢慢地把这首诗译成了白话,念了出来:“我很后悔因为害怕相遇得太早,而把自己的心意埋藏起来不去表达,其实不能责怪流水的无情,恐怕是花儿不够美丽来把它留住吧。即使远在天边我也能第一眼看见你,但到你身旁时却感觉心十分遥远。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近水楼台的人,得到的也不过是水中月,无法使真正的月亮停在树梢不走吧?”
读到这里,周宁忽然心中一动,感觉诗的语意好象在哪里听到过,只是已经过去了多年,记得不清楚。他自小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的记力,现在突然有件东西想不起来源,可谓前所未有。他不由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思……那种感觉既遥远又亲切,仿佛生命中偶然的惊艳,又似脑海里绮丽的浮光掠影,想抓却抓不着。
他自小就有“神童”的称号。八年前,当他还只有五岁时,就因为学习力和记忆力远胜同龄人而受到幼儿园老师的关注,屡屡被带去参赛与演出。后来他父母在一次接送途中出了车祸,双双离世,他爷爷伤心之下,便把他带离了大城市,住到福建沿海地区的一座小县城里,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默默生活。他的能力并未因此减退,每次在学校总能轻松地取得优异成绩与各种奖项,深受老师的喜欢。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所在意的,六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位神秘的老人,老人十分欣赏他的资质,传授了他一些宇宙与生命的道理,虽然那时他不太明白,但随着这几年不断地修习与钻研,终于摸到了一些门径,开始有所成就。此后他的大半精力都花在了研究老人留下的奇书妙典上,对学校、生活中的事,早已不怎么感兴趣了。班里的女同学都暗暗评论他表面乐善亲和,其实心里静如死水,冷酷无比,倒也说对了七八成。
如今看过这首诗,却无端端地突然让他想起了那位老人,真是感觉奇妙。虽然他百分之百肯定老人绝没有说过和这首诗相关联的任何话语,但为什么自己的脑海却总是萦绕不去他的身影?往事历历,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是他,是他。那天就是因为他才听到了有关这首诗的内容,那天老人的身边不止一个人……
“那个他到底是谁?”周宁自言自语地说,十分迷惘。
时间悄悄地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传来了类似古琴的声音,铮铮作响,在弹奏着一曲温柔的小调,婉转悦耳。
周宁已把信件折好,放进抽屉,打算暂时不去想这件事,先看看书本预习下周功课吧。
正拿起一本物理书,看了还没五分钟,隔壁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是爷爷周禹农粗重的喘息声。周宁一惊,丢下书本跑过去看,却见周禹农盘腿坐在床上,脸色血红,上半身歪斜着,一只手撑在床沿,一只手抚摸着腹部,大口大口地呼吸,双目紧闭,表情痛苦。
周宁忙扑上前,叫道:“爷爷!你怎么了?”
周禹农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胸脯起伏,显然还在调息中……周宁看他的症状,似乎是在运功养气的时候乱了节奏,有些走火入魔的样子。周禹农在六年前也习读了那位老人留下的道书经篇,开始走上修真一途,只是始终都进展平顺,亦步亦趋,未出现过这样的症状。
半饷,周禹农缓缓睁开了左眼,光芒暗淡,周宁急急问:“是不是走神岔气了,我来帮您调理一下。”说着抓起周禹农的手腕,就要灌输内力。
周禹农连忙挣脱,摇头道:“不……不要,千万……不可运气……”周宁一怔,问:“怎么了?”周禹农喘了喘,翻翻白眼,勉力道:“我刚在运行九周天,突然一阵琴声传进来,象刀一样钻入丹田里,痛得我要晕过去……我越是运力抵抗,越是刺的厉害,真是好奇怪,没道理……”
“琴声?”周宁呆了一下,这才想起方才一直有琴声在屋外响奏,只是未注意而已。现在也仍然还在弹着,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弦声叮叮咚咚,清爽悠扬。
周宁眉头也拧紧了,脸色微沉,暗暗运了运气,顿时“啊!”地一声叫出来……原来就在提气的一刹那,本来平和的乐声骤然放大了十几倍,好似一座洪钟在自己身体里轰然做响,五脏六腑都要震裂一般。周宁身子一晃,松开了真气,乐声立时又恢复了正常音调。
周禹农见状,忙道:“叫你不要运气……你怎么不听话……”言罢又咳嗽了两声。
周宁深呼吸一口,脸上异色一闪而过,他的修为比周禹农高出许多,三五秒内并未受到伤害,但已能确知这琴声绝非一般人能弹奏出来的,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无从知晓了。他对周禹农道:“爷爷,您躺一会儿,不要乱动,我出去看看。”周禹农欲阻止,但也无法使力。
周宁打开屋门,站在楼道间,上下左右望了望,似乎音源来自屋顶。于是他就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朝天台走上去……他所在的公寓一共有七层,是比较早期的建筑,没有配备门禁防盗之类的系统,所以楼道上下毫无障碍。
到了最顶层楼梯口时,已可以确定声音就来自这里无疑。周宁又吸一口气,大步跨了出去。
天台上,一位妙龄女子坐在东南边檐角,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只见她大约二十岁出头,一身青绿色公主裙,长发飘飘,容貌秀美,双目之间灵气十足,眼神深邃,活脱像个从欧式油画中走下来的古典少女。她微屈两腿,懒散地坐着,似乎身下不是冷硬的砖石,而是柔软的沙发。
周宁瞪大了眼睛,有点不相信所看到的景象,他惊讶的不是对方容貌气质,而是她那双手!她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却在一前一后地拨弄着,手腕时不时翻动,姿势优美。明明身前空无一物,叮叮咚咚的琴声却真切地从她的指尖迸射出来,如有实弦存在一般。这情景颇为诡异,不但见所未见,听也不曾听人说起。
周宁呆了片刻,以其聪慧的心智,毕竟远胜常人,很快反应过来。猜想对方用的琴或许是完全透明的质地,纯净剔亮得毫无暇疵,所以才使肉眼看不见吧。现代科学理论讲述的隐形材料,不就是这种效果吗。
周宁正欲开口问话,旁边突然青影一闪,一人自墙角走了出来,体形纤弱,一身天蓝色连衣裙,却不是袁月瑶是谁?周宁扭头,顿时张大了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他方才被妙龄女子空手弹琴的动作吸引,并未注意到角落还有别人。
袁月瑶目光呆滞,表情茫然,对着周宁好一阵打量,才期期艾艾道:“周……班、班长,你来了……”
周宁大骇,眼前的袁月瑶痴痴傻傻,虽然外表没一点改变,气质却已判若两人。不过才半小时才没见她,竟成了这副模样。他惊道:“你怎么了,不是让你回去的吗?”袁月瑶裂嘴一笑,脸色苍白,缓缓道:“回去?我回哪里去啊?……”
周宁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这袁月瑶怕是中了什么毒药,神智已经迷失。他转头向那妙龄女子喝道:“你是谁?”却见她依旧在专注地抚琴,并不答话,便心念一转,觉得在不清楚对方来意的情况下不应如此失礼,于是改为平和的语调问:“姐姐……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我这同学是怎么回事?”妙龄女子这才淡淡一笑,眉目妩媚,柔声说:“没什么呀,不过是给她吃了一粒痴*……”
“痴*?”周宁一怔,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妙龄女子见他茫然,便悠悠道:“痴*就是强调一个痴字。从此她只能在心上人面前说话,并且说的永远是真话,和最想说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不停顿,琴音渐渐地转向了激越高昂。
周宁额头见汗,心想那是什么药,居然有这么奇特的功能。他虽然聪慧机敏,但毕竟真正临敌的经验不多,眼下他既不知妙龄女子为何要加害袁月瑶,也不知她到这里来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在她延绵不断的弹奏之下,自己的真气已越来越不敢妄动了,看来对方应该不怀好意。
此时一旁的袁月瑶突然问周宁:“班长,我的信你看了没有?”周宁“哦”了一声,道:“看了。”袁月瑶说:“那你下星期五会来我家吗?”周宁才忽想起她说的是生日PARTY的事,于是支吾道:“这个……到时候再说吧。”袁月瑶十分失望,道:“你若不来,我又为什么要办PARTY呢?”周宁心里突地跳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袁月瑶低下头,一副伤感欲泣的样子,周宁一阵慌乱,只好说:“我会去,我会去。”心想她此刻心智失常,还是尽量说一些安慰的话为上。见她神色稍平,周宁又道:“你委托我去跟欧阳说的话,我也会去说的。”袁月瑶脸微微一红,道:“没关系,你说不说都不要紧,只要你能读懂那首诗就行……”周宁一呆:“那首诗?”袁月瑶眼神迷离,嘴里轻轻念道:“……难怪水无情,缘是花不俏。……谁言近水楼,能使月驻梢?”周宁道:“这不是欧阳写给你的吗?”袁月瑶嗫嚅道:“是欧阳给我的,但是很符合我的心意,就转给你了……而且,诗里又恰好有我的名字……”周宁啊了一声,这才明白,敢情袁月瑶是借花献佛,暗送秋波啊。周宁心里不由有些尴尬、有些为难,也有些感动。自己懂事以来就专心研究道法玄学,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离同龄人的青春骚动相去甚远,不免辜负了许多女孩子的思念。
周宁转身对那妙龄女子说:“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害她?她哪里得罪你了?”
妙龄女子吃吃一笑,说:“害她?我是在帮她呀……她一直在你楼下徘徊不去,我见她着实可怜,许多话说不出口,便助她一丸之力,来向你表白。”
周宁脸一红,讪讪道:“何必这样去更改,感情的事还是随缘好了。”
妙龄女子“咦”了一声,斜首道:“你这话说得有点高深莫测啊,看不出来你挺有觉悟的嘛。”然后又“哦”了一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个天才儿童,应该更加早熟……”
周宁一头冷汗,心下揣揣,他这话也是从书上学来的,自己其实并无多大体会。他抹了抹额角,平静地道:“姐姐,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我想你要针对的人应该是我,其它不相关的人,就不要去为难了吧。”言毕左手一伸,三道金色的光芒自掌心发散出来,缠绕在一起,逐渐往上升,显出一把剑形……
妙龄女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啧啧”叹息,摇头道:“我原以为我要对付的人是你爷爷,他才像个世外高手,没想到却邪剑的主人竟然是你!若非亲眼瞧见,真是不敢相信。惭愧啊惭愧……”然后双臂一顿,止住了弹琴,黑眸流转,注视着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