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龙历十一年,锦城。
位于孤轮岛东北方的锦城,是孤**地政治与权力的中心。它背靠蒂兰雪山,有冰湖引水流经城区,人口密集,经济繁盛。在锦城的中心区远远便能望见一座四面环水的“绿岛”,绿岛深处就是宏大雄伟的御帝城,权力最高统治者——帝王御龙吟的居所。宽阔的护城河将王宫与喧嚣的城镇分隔,形成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遥遥而望只能看见繁茂树木掩映下露出的一些高耸尖顶。即使对于生活在帝王脚下、日日都能瞥见这座宫殿的帝都之人,在他们心目中此处亦是神乎其神的。
这日,御帝城内,所有婢仆侍从都在前奔后忙,为今晚即将举行的宫廷盛宴做最后的准备。这是为庆祝新册立的王后蔺风蝶而设。蔺氏乃一年前御王于山林中狩猎时所遇,姿色超绝,美艳过人。御王将其带回宫中封为贵妃,一年后此女诞下龙子,不久便获封为新后。册立王后是项极其重大的事件,王室要诏告天下,举行神圣隆重的立后仪式,并于当晚举办盛大的宫廷宴请,接受文武百官、皇亲贵戚朝贺,鸣放烟火,普天同庆。
花幕遮之妻柳漠溪,其母为御王同父异母的王兄妹御飞鸾,其父为先王后柳霄肃的亲兄弟柳苍梧。花幕遮因此层关系,加之多年来自身的苦心经营,名望地位也颇为显赫。柳漠溪的身份虽有些尴尬,但在此次王室宴请中仍受邀与花幕遮同来赴宴。花幕遮的居所花府位于青州,紧邻锦城。他夫妇二人于当日下午出发,携几名贴身侍卫和鬟婢同行,车骑行驶得不缓不急,到达御帝城时恰近傍晚。进入御帝城后不久,夜幕降临,宫中四处开始鸣放大型烟火。绚烂的火光如一张张妖冶的笑脸盛放在穹庐漆黑的怀抱,星月登时被夺去光彩。朵朵烟花似火龙腾飞、银蛇狂舞,似金菊怒放、粉桃齐开,转瞬而逝恰如昙花一现。花幕遮与柳漠溪于琅璎殿外进献贺礼后入座于指定席位,数千宾客由近及远分坐于殿外。筵席场面浩大,酒美食丰,众人相互攀谈交际,礼貌而乏味地交流着无意义的闲话。
约莫二刻钟后,御王与新王后出现。夜色下远远只望见一高一低两个珠光闪闪的身影被前呼后拥着徐徐来到汉白玉台基前,今晚的主角——蔺王后的面貌瞧不真切,但依那身形推测,应该是个璧人。所有宾客几番跪叩、行礼、拜贺之后,不多时,盛大空前的歌舞表演开始举行。舞狮、武术、水鼓、杂技……节目一个紧续一个,精彩纷呈,教人目不暇接,看台上掌声一片连着一片。当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观赏精妙绝伦的表演时,没有谁会注意到帝后侧边次席上三岁的御子莲太子正偷偷将一些果品和糕点塞进衣袖。他黑亮亮的眼睛环视周围一圈,而后身子一缩,悄悄从桌子底下溜走了。
在这样的夜晚,所有人都在为美艳的新后庆贺、忙碌,谁都不会注意、也不会想起在御帝城荒僻、清冷的长门宫内还有一位孤独的妇人。她一身素衣、未施粉脂,于幽暗的走廊徘徊。脚步声已是轻而又轻,可飘荡在萧寂的空气里依然触耳惊心。她,就是几个月前被废黜的王后柳霄肃。并非不高贵美丽,只是浑身上下有一样东西已流失——生气。
她倚在一根柱旁,神色复杂地望向虚茫迷幻的夜空:曾经她也像明珠一样璀璨夺目,所有的礼花为她鸣放,所有的掌声为她鼓响。人们恭维她、赞美她,为其舞蹈、歌唱……只不过那一切都已是“曾经”,而今她就似凋谢的烟花一般,衰败、陨落,化为灰土,低至尘埃,任人耻笑、践踏。若非始终割舍不下年幼的太子,此般屈辱她如何能忍受?念及此处,她心内不禁又是一阵悲恸汹涌,伏在柱上抑塞无限。
“母后,我来看您来了!”倏忽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在身后响起,柳霄肃应声回头,正是她日夜思念着的太子。
御子莲笑盈盈地瞧着她,假装没有看见她眼中一如往常的泪光。他拉拉柳霄肃的裙摆,欢喜地说道:“母后,您看我带什么来了!”他边说边伸手向一只衣袖内小心翼翼地掏着,掏出来一包用手帕裹着的点心。“都是好吃的呢!有如意糕、吉祥果、凰井酪、凤袍酥……”子莲小手托着手帕捧到柳霄肃眼前,这些糕点有的仍很完好,有的已经破碎。柳霄肃俯下身,蓦然感觉难以言表的心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打翻面庞。
“莲儿,我的孩子……”她轻抚子莲的面颊,这张小脸在月色下愈显苍白。“娘对不起你……娘做错了事,害你一起跟着吃苦……娘对不起你!”
“母后,您别这么说!不论您曾做过什么,您都是这世上我最亲最爱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血溶于水的事实。”子莲连忙放下手帕,抬起袖子为她拭泪,“您放宽心,想开点。您还有我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莲儿,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是娘的骄傲,也是娘今生全部的希望!”柳霄肃一把抱住子莲,陡然变尖的声音里泛起哭腔:“莲儿,娘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莲儿,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你要当上帝王,要把娘从这里救出去,要把世上其他人全都踩在脚底!”
柳霄肃的眼中恨意在燃烧,泪水是满溢的仇怨。子莲见状不禁有些怯怯:“母后,孩儿还小呢……再说,是不是能当帝王,不是孩儿说了算的——”
“不!莲儿,你千万别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帝王家的后裔尚未出世就要有忧患意识,这诺大的宫城内处处危机四伏,没有人会因为你还年幼就对你心慈手软的,知道吗?!”
“是,母后……”子莲无奈地颔首。
“莲儿,你要当上帝王!只有‘心想’才会‘事成’,答应我你会拼尽全力,答应我你一定会做到,答应我!”柳霄肃抓着子莲瘦削的胳膊,双手因激动不自觉地加力。
子莲被她弄疼却没法挣开,瞧着母亲疯狂的模样既心疼又害怕。他弱弱地回答:“好的……孩儿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
“嗯,我的莲儿是最棒的,娘对你有信心!”柳霄肃终于暂时宽下心来,颇有兴致地品尝起糕点。子莲粲齿而笑,掩藏在笑容背后的却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黯然与悲伤——即使身为太子,他依旧无法保护自己、保护母亲,他瘦弱的肩膀要如何承载母亲那庞大、沉重的“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