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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碧 血(1 / 1)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柳沉沙立马高冈之上,看着自己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向前方延伸。他的人马,从数十几百人的“小股流寇”发展壮大到现在的规模,实在很不容易,那是他心血的结晶。往常,他只要看一眼自己的军队,就忍不住要从心里笑出来。但不知为何,今日,他的眉宇间,却透露出无限的萧索与落寞。

自出征以来,一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是痛惜吴策风,还是舍不得李诗雨,他闹不明白,但又好像两者皆不是。只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从内心来讲,他越来越厌恶杀人流血、滇沛流离的征战生涯了。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衣甲上,热烘烘的,使人困倦欲睡。这,实在不是个行军的好时候。尤其是那些步兵们,他几乎可以相象得出附着在他们脸上的无精打采。他也想让他们休息一下,等荫凉了再走,可救兵如救火,又焉容得下他的慈悲体恤之心?

“将军,瞧咱们兵雄马壮的,又有将军亲自率领,此番前去定可大败文博。最好将那老儿捉来杀了,以绝后患。”身后一将说道。柳沉沙听出是偏将王进良,这人本事平常,偏好多嘴多舌地讨人喜欢,柳沉沙对他素来不喜。闻言,便只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身旁大将史鹏飞进言道:“说来甚是奇怪,文博闻知将军亲征后,便屯兵江夏以北,隔江而望,不再南下。不知他是何道理?”

“这还不简单,”王进良道:“将军威镇寰宇,他是怕了,不敢渡江过来,冒犯将军虎威!”

柳沉沙又哼了一声,道:“上一仗,文博不费吹灰之力大获全胜,兴高采烈而来,岂有害怕之理?屯兵江岸,无非是想以逸待劳,待我军立足未稳之际跨江而击,可以取胜。所以我们应慢慢推进,距江边五十里扎营,次日再思渡江之计。”

史鹏飞道:“将军说得是。连日赶路,弟兄们都辛苦得很了,人人皆有疲惫之色。慢慢行进,或许可以缓解。”

“是啊,”柳沉沙叹道:“连年用兵,弟兄们都很累了。待打退了文博,定当休养生息,扫北之事,暂且缓议。”

“谢将军体恤下情!”身边众将一齐谢恩,洪亮的声音倒把柳沉沙吓了一跳。想不到连众将官都已如此厌战,他又是感慨不已。

如柳沉沙所言,红缨军行到距大江五十余里的地方便安营扎寨,不再前行。休整了一晚,次日来到江边,隔江而望,只见烟波浩缈的大江对岸,旌旗招展,沿岸战船一字排开,绵延达数十里之遥,端的是军威严整!不一会,有探子来报,说对岸战船大多用铁链锁在岸边,不似要大举过江的样子。周围有不少小艇巡逻,看到有可疑船只靠近,便即放箭。那探子屁股上,犹插着一支箭杆。而长江两岸船只,无论渔舟商船,已大都被官军缴去。

“难道,他竟是要坚守?”柳沉沙大惑不解,当下也下令扎营。

一日无话,当夜,柳沉沙在帐里枯坐无聊,不由暗想:如果当真把诗雨带来,眼下烦闷之时妙语解颐,岂不很好?苦笑两声,便思出帐寻史鹏飞诸将喝两杯。忽听江上鼓声咚咚、杀声大起,有哨探来报:江面出现敌军战船!柳沉沙大惊,忙披挂整齐,督率人马来到江边。但见江面上驶来一队战船,船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官军们擂鼓呐喊,声势惊人!

待敌船靠近,柳沉沙喝令放箭,梆子响后,顿时箭如飞蝗。敌船上发一声喊,倒转船头,偃旗息鼓而去。红缨军上下均感惑然。柳沉沙命史鹏飞等关注江防,余人回帐安睡。

睡到下半夜,江上鼓噪又起。柳沉沙放心不下,再次率众来到江边。仍是同方才情形一样,敌船大张旗鼓而来。柳沉沙皱了皱眉,对史鹏飞道:“传令下去,退后十丈,不得放箭,严阵以待。等官军上岸厮杀。”等了半日,谁料战船驶到近处,竟不再进,只在近水游弋。红缨军苦于无船,只得任由官军耀武扬威,无可奈何!

直到次日天光放亮,敌船这才欢呼退走。“这是打的什么鸟仗!”史鹏飞愤愤道:“战又不战,只管前来骚扰,搅得人不得安生!”

柳沉沙道:“你这般焦躁,便正好中了文博的计了。我数过了,来袭之船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数量并不多。他的用意,便是想凭借江上优势,行扰兵之计,使我不得休息,待我师老兵疲,他就将大举来攻了!”

史鹏飞道:“难道我们就任由他如此嚣张?”

柳沉沙沉吟道:“且不理他如何骚扰,咱们只须重兵防守江岸,加强岗哨监视,便可无事。余人只管在营中大睡,养足精神备战。”

如此两日,果然都是白日无事,夜间敌船便来骚扰。柳沉沙虽然布置妥当,并不害怕,但终是难忍心头焦虑:官军势大,这场战争若旷日持久,恐对我军不利!一日早晨,他独自一人坐在江边一块大石上,眼望江面粼粼波光,忽心生一计——大破文博,就在今天!

柳沉沙一跃而起,急回中军帐,传令升帐。待众将官到齐,他开宗明义,道:“各位兄弟,我们与文博隔江对峙,已有几日,虽然阻住了他南下之势,但终无法获胜。我请大家来,便是想集思广益,大伙儿出出主意,想一个破敌妙法。”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大将黄华川踌躇道:“咱们集中人力,令周围村镇百姓从旁协助,赶制战船,或许可以在一月后与文博在江上一战。只不过,此法太过费时。”

王进良道:“依我说,只要按兵不动,固守江防,文博师老无功,自会退却,我们即可凯旋而归!这样,不须费一兵一卒,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很好?”

“此言差矣。”史鹏飞驳道:“看阵势,文博分明早已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照你说的那样做,岂非正中了他的奸计!不如咱们营寨不动,却只留小股军马在此诱敌,其余人悄悄赶到上游过江,绕到官军背后,突然冲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获全胜!”

他们开了个头,余人便也大胆陈词,献计献策,议论纷纷。他们的每一句话,柳沉沙都含笑倾听,一边听一边点头,到最后,待大家都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才两掌虚按,道:“刚才大伙儿的计策,都各有道理。但有的耗时太久,我们耽搁不起,有的又太不实际,根本做不到,所以且容后商议。我这里也有一个计较,期望今夜便破敌军,说出来大伙儿参详参详,看是否可行。”当下便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众将听了,尽皆欢呼称善。

柳沉沙大喜,马上着手安排。命王进良把战鼓集中到一处江水较浅的湾里,沿岸排开,另寻百十名嗓门特大的兵丁,随时候谴;史鹏飞负责挑选五百精通水性者,每二人准备一根粗如人腰,长丈余的大木,削尖其一端备用,另外再准备一只大锤;黄华川搜集全营利斧快刀,并粗铁链若干;其余人等立即挑选身强力壮者上山伐木,赶制木筏。以上任务,均须在天黑前完成,违令者斩!众将得令而去。

当晚,全营将士饱餐了一顿。夜近三更,柳沉沙盘腿坐在帐中闭目调息,忽丹田中一阵剧痛,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直喷到面前的桌案上。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竟渐有控制不住之势!就像刚才,猝然一口吐出,居然把桌子也搞脏了。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柳沉沙心下惨然,暗自发呆。“将军,”帐帘一掀,史鹏飞跨了进来,禀道:“敌船又来了!”一眼瞥到桌上血迹,惊道:“将军,你怎样了?”

柳沉沙一跃而起,又已是神采奕奕,对他的问题不予回答,只兴奋地道:“来了么?你准备好没有?咱们且去!”领先出帐,赶往江边。

柳沉沙登上了望台,放眼看去,可见黑沉沉的江面上,出现团团火光。数十艘战船一字排开,鼓噪而来。柳沉沙下令:“湾中士兵擂鼓呐喊,吸引敌船!”王进良得令,自去布置。片刻,江湾中灯火通明、鼓声通通,数百人同时开口大骂,矛头直指文博。如“文博的老爸是乌龟,娘亲是老母猪!”“文博文博,脑袋大如箩,脖子挂着吊颈索!”“文博应叫文剥皮,屁股上面没有皮!”等等等等,稀奇古怪、花样百出、妙趣横生。柳沉沙等在旁听了,也觉忍俊不禁。

敌船果然好奇,慢慢转舵,驶入江湾。岸上军士见了,骂得更加起劲。众官军觉得好玩,且不服软,便把船驶近了,也开口回骂。双方各逞口舌之利,跳脚大骂者有之、拍手大骂者有之、以歌代骂者有之,一时,唾沫与讽骂齐飞,脸红共猪肝一色,蔚为奇观!

柳沉沙见火候已到,回头对史鹏飞道:“该你了。”史鹏飞得令,奔下了望台,把日间就操练纯熟的五百人分成两队,每二人抱一根大木,悄悄从江湾两翼下水。五百壮汉精赤上身,悄没声息地在江湾口子上下到水里,按吩咐将一根根大木等距离排开,垂直打入水底,牢牢固定在河床上,顶端隐藏在水面下约一尺许。然后,用铁链连接。这样,一条横江铁锁,便算完成了。

史鹏飞亲自检视一番,确信无误后,领众人回到岸上,自己湿漉漉地回到了望台。柳沉沙笑道:“好了?”他亦笑道:“好了!”

柳沉沙当下拿出一杆红旗,当空一招,四下里鼓声擂地更响,其声震天,直把双方的叫骂声都压下去了。鼓手背后立起无数弓箭手,羽箭暴雨般朝官军战船射去!船上官军正骂得兴高采烈,不防这边说打便打,走避不及,不少士卒中箭落水。江湾之中,骂声未息,鬼哭狼嚎又起!柳沉沙令旗再招,顿时涌出无数兵卒,每七八人抬一个木筏,扔到水中,人人爬将上去,划向敌船。弓箭手放箭不停,压得船上官军抬不起头,又见木筏攻到,不由乱成一团。

船上将官见势不妙,忙令开船,掉转船头,驶向江心。他知江面上风急浪大,木筏在水湾中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到得江心,那便不值一提。谁知到了江口,鬼使神差,不论他们怎样扯足风帆,也不论怎样使劲划桨,那船再也难前进分毫!更有的用力过猛,整个船身都打横过来,更加阻住别的船只也无法逃逸。要知木桩与铁链都藏在水下,加上夜色昏黑,船上官军惊慌之下哪知就里,只以为撞上了河伯水鬼,叫苦连天,更无斗志!

红缨军众将士趁机攀上船去,刀斧相加。官军勉强抵抗,死伤无数,大半心胆俱裂,未等红缨军杀来,便即弃刀投降。未几,战事即告结束。

这一战,红缨军大获全胜,敌船三十余艘,无一得脱。押下俘虏后,柳沉沙当即亲自率队登船,命人清除水下木桩铁链,扬帆驶向对岸。江风浩荡,柳沉沙衣带飘扬,傲立船头,一任罡风扑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南征北战、热血沸腾的峥嵘岁月。

北岸官军营帐,黑沉沉一片,将士们皆在酣睡之中。沿岸停泊着的水师战船,随波起伏,仿佛也已睡着了。南岸的鼓声传到这里,已稀薄得像飞天身上的轻纱,若有若无。这几日来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柳沉沙之所以要鼓手大力擂鼓,为的就是掩盖厮杀声,使之不至于惊动这面。现在看起来,很有效果。

柳沉沙的船旗号不变,徐徐靠岸。官军岗哨只以为是己方前往骚扰敌营的船只回营,不作理会,待他们驶得近了,方扬声道:“口令!”柳沉沙哪里理他,命船只加速靠岸。哨兵这才发现势头不对,连忙大声叫喊,打起锣来。但为时已然太迟,红缨军船一靠岸,立时兵分两路,一小部分沿岸抢夺船只,一路放声大喊,直冲进官军大营!

众官军尚在睡梦之中,突然被震天价的铜锣声、喊杀声惊醒,跳起来犹分不清东西南北,便被旋风般闯进来的红缨士兵杀死!红缨军士兵个个手使快刀利斧,砍杀起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常常是闯进营帐,官兵尚一个挨一个一长排睡着,于是只管一刀一刀一古脑儿砍过去,脑袋如熟透了的果子纷纷落地,顺手之极!

船上战况亦复如是。红缨军夺得一批战船,便连同刚才乘坐过来的一起驶回南岸,往返接人。有实在无暇去抢的,便放火烧船,一时间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红缨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官军营里,一时也闹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处处都是红缨耀眼,官军们无心抵抗,个个只顾仓惶逃命、抱头鼠蹿。柳沉沙冲杀在最前面,只见他赤手空拳,整个人却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当者无不披靡!他拳打脚踢,招沉力猛,每一招出去,都必有人骨断筋折而亡。一朝廷将军挺枪拍马杀上,枪尖向柳沉沙心窝扎来。柳沉沙吐气开声,运力于左臂往上一砸,那将把握不住,长枪脱手而飞。柳沉沙欺进身来一记重拳,正打在战马的脑门上,那马悲嘶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柳沉沙提起跌下马来的那将只一掌,便将他的头颈砍断,气绝身亡!

其时天色已然放亮,一处高高的山头上,文博衣衫不整,犹在喘息。他皱眉看着山下官军惨败的情景。江边上满目疮痍,官军战船樯橹灰飞烟灭,江上,百十艘战船犹在源源不绝地向北岸运送红缨军将士,不由喟叹:“老夫本以为凭借长江天堑,可高枕无忧,立于不败之地。便想施扰敌之计,拖得他筋疲力尽,待宇文龙勖发动了,再前后夹击,可获全胜!孰料,竟给了柳沉沙过江的机会。一着算错,满盘皆输。随机应变,吾实不如柳沉沙啊!”

其实,岸上官军远较红缨军人数为多,努力一战,未必便输。怎奈军心涣散、人人胆落,实已无法再挽狂澜!文博灰心丧气,传令全军向北退却。忽又小军来报:北面尘头大起,似乎也有红缨军大队埋伏!文博猛吃一惊,翘首相望,果见北方山坳里尘土飞扬,正是大批军马刚刚赶到的样子。文博吓得几乎一跤跌倒,暗忖:“柳沉沙当真用兵如神!这只兵是如何绕到我背后去的?莫非真要天亡我文博么!”

柳沉沙在敌营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忽见迎面一匹马撞来,马上骑着一员女将,手使双股剑,上下挥舞,一连砍倒几名敌将,大叫道:“文博何在,快快出来受死!”正是义弟吴策风之妹吴倚虹!柳沉沙大奇,心道:她怎么在这里?当下叫道:“小妹,愚兄在此!”

吴倚虹一见是他,回马便走。柳沉沙赶上两步,将她扯到一边,问她原由。吴倚虹先不想理他,但做了一件得意的事,忍不住想在他面前炫耀,便简略地说了。

原来,那日她摆脱了花飞雪,便召集她的八百女兵,来寻文博报仇。因不想遇上柳沉沙,就先向东走了一阵,然后才往北渡过长江,转而向西寻找文博大营。谁知误打误撞,昨夜正好就宿在官军大营背后,仅一山之隔。夜里忽听得杀声震天,急来看时,却见两支大军血战,她人少力弱,不明所以之下不敢上前。待到天明,她渐渐弄清了情况,便也想出一个计较,来助红缨军一臂之力:她令部下纵马在山坳中来回奔驰,造起声势,伪装有大部人马埋伏于此,挡住官军退路。自己跨上骏马,冲入战场中寻找文博报仇。“这样,你就可以瓮中捉鳖,打他个全军覆没了!”吴倚虹得意之后,又想起兄长惨死,柳眉竖起,道:“待打完这一仗,杀了文博,咱们之间的帐还得好好算算!”

柳沉沙听得一呆,连声叫苦,道:“惨也,惨也!你故布疑阵,文博生性谨慎胆小,必然不敢后退,只有命士兵死命前冲,方可杀出一条生路。这下官军背水一战,人人拼命,我们人数本少,非输不可!”吴倚虹将信将疑。柳沉沙道:“官军势大,败逃之时犹如洪水,咱们自后追击,任它奔流消耗,可以获胜。如若堵住它奔流的方向,反易被它反噬淹没啊!”吴倚虹犹自不信。

果不其然,文博在不知伏兵深浅的情况下,不敢再令后退。他带兵日久,火候老到,稍事慌乱之后,便即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命一得力将领率军五万直抵山坳口,严密布防,不可贸进。然后通令全军,后路已被截断,要想活命,只有奋力前冲,将红缨军赶下长江去!另悬下重赏,杀得红缨军军官士兵,皆各有封赏,若杀死或生擒柳沉沙,则赏黄金十万两、官封万户侯!

此令一下,立竿见影!官军将士们心想,逃命是死,拼命大不了一死,万一侥幸活了,尚可升官发财!两害相较取其轻,全军上下士气一振,掉过头来,拼命反扑。

过江红缨军所面对的压力一下子便重了。他们的人数,本远远少于官军,之所以能够取胜,所凭借的不过是柳沉沙的妙计及因之形成的态势。如今,官军将士一意求生,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气势上已不输于他们。再加上天光大亮,为时已久,官军受惊的仓惶渐渐消泯,神智一清,战斗力自是大增!这样一来,红缨军可就吃力了。

吴倚虹见柳沉沙所言不虚,心下大急,下决心道:“我且赶回山坳,撤掉埋伏,放文博逃命。他日再寻他报仇!”柳沉沙登上一土坡,四下审视周遭形势,苦笑道:“晚了,现在你就算在他的退路上遍扔金银珠宝,文博也是不会走的了!”

官军将领们各自召集好自己的部属,一波一波地冲杀上来,愈加的不易抵挡。柳沉沙大是焦虑,现在可说敌我双方都在背水一战、以死相拼。红缨军背后是滚滚长江,不退便罢,一退又是覆没之局!他正寻思如何组织防御,慢慢将军队用那几十艘战船运送回南岸之际,忽见一匹战马飞奔上坡,马上将史鹏飞一跃而下,喜道:“将军,好消息!”

柳沉沙正自愁眉不展,闻言精神一振,道:“什么好消息?”

史鹏飞眉飞色舞地道:“南岸传来消息,宇文司马率领二十万人马,从益州赶来相助。他知道此地战事激烈,正催赶军马快速赶来,现距我南岸大营已不足十里!”

柳沉沙大喜过望,展颜笑道:“我二弟当真是雪中送炭,此二十万弟兄一到,吾无忧也!”马上令史鹏飞将这消息通报作战将士,鼓舞士气。并教史鹏飞临阵督战,只要再坚持上半个时辰,让船只有时间将南岸将士及宇文龙勖援兵运送过来,便可与官军一决雌雄!他自己赶赴江边,思忖着要亲自迎接宇文龙勖大军。吴倚虹想一看究竟,便也跟上。

江上船只犹在一趟一趟地自南往北运送红缨军人马,人喊马嘶,一片忙碌的景象。柳吴二人登上一条空船,立命快速驶往南岸。这时他的心情,就好像落选的举子突然得知主考官批错了试卷,重行放榜,赶着去看经历过一番波折后是否金榜题名一样!船行迅捷,不一会,南岸已近。只见岸上一列列一队队全是精神饱满的红缨军马,正井然有序地等待装船。黄华川在水边上来回巡视,有条不紊地指挥人马按队列上船、出发。柳沉沙胸怀大畅。

忽然,岸上队列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回头,踮脚而望。不一刻,骚动得更加厉害了,甚至已开始有人奔出队列,后面的一窝蜂往前面涌来,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此时,竟有喊杀之声从背后传来!黄华川弹压不住,上马匆匆向后驰去,拟一看究竟。不少抢不到船的军士挤到水边,拼命向江面上的船只招手。柳沉沙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这是为何?发生什么事了?”紧催坐船,飞快拢岸。

船刚靠岸,军士们一涌而上,立刻有不少从两侧船舷爬了上来。柳沉沙劈头抓住一个,喝问道:“你们慌乱什么?”偏生那人是个结巴,着急起来吱吱吾吾说不清楚,急得柳沉沙直想提掌打去!吴倚虹适时一指船下,道:“黄将军过来了,咱们问他去!”

柳沉沙放开那兵,一跃下船。黄华川亦看到了他,打马疾冲过来,奔到柳沉沙面前,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道:“将军,大事不好了!宇文司马倒戈!”

“什么?你说什么?”柳沉沙一把抓住黄华川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头也捏碎了,连声追问。黄华川疼得一咧嘴,口中倒抽凉气。柳沉沙发觉自己失仪,忙松了手。

黄华川透过一口气,道:“方才有探子报称,宇文司马率军二十余万前来接应。属下听了很是高兴,于是加紧往对岸运兵,不作防备。谁知这支军行到面前,忽然人人将头顶上红缨拔下,照直我们猛冲过来,逢人便杀,顿时将我方队伍冲散!属下方才在乱军之中看到宇文司马,要待上去询问,他却指挥两将向我杀来!属下不敢恋战,慌忙来禀报将军,请将军定夺!”

柳沉沙听了,只觉手脚一阵冰凉,喉头发甜,一口血又涌将上来!他硬生生压住,虎吼一声,一把抢过黄华川手中的缰绳,飞身上马,向喊声最是汹涌的地方奔去。黄华川急叫道:“将军哪里去!”柳沉沙犹如未闻。

柳沉沙怒满胸臆,打马狂奔。他万料不到宇文龙勖,这个与他共过无数患难的好兄弟,居然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背叛了他,倒戈相向!他须得去问个明白。放眼四望,漫山遍野皆是头顶已拔去红缨的“红缨军”将士,由此,那一身本来威武非常的衣甲显得是那么的滑稽可笑。但是,他们却在追逐残杀着头上红缨飘扬的旧日弟兄,那些飘扬着的颜色鲜艳的红缨如同暴雨下的火焰,一团一团地熄灭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柳沉沙心痛如绞!

“将军!”“将军!”不少四散奔逃的红缨军士卒认出他,不由自主地便跟在他后面奔跑。叛军见了,在他的积威之下,无人敢当,纷纷左右闪开。柳沉沙心神激荡,便想登高一呼,望能平息这场可怕的叛乱——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这已是唯一的法子了!他正想找个高处,付诸实施,忽见叛军中一将,手使一把金背砍山刀,如虎入羊群般左右冲杀、横冲直撞,直杀得红缨军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柳沉沙怒从心起,赶将上去一看,却是新封的征西安抚使赵彪!当下大喝道:“赵彪,你还认得我么!”声如炸雷。

赵彪抬眼一看是他,亡魂大冒,不敢搭话,回马就走。柳沉沙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正巧落在赵彪坐骑的臀上,右掌虎握成钳,“喀喇”一声卡住他的后颈!赵彪但觉后颈剧痛,手脚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柳沉沙喝问:“你不是在西线同刘鼎作战么?怎么来到此处?快说!”赵彪虽然悍勇,但在柳沉沙面前,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眼下又落入他的手中,性命攸关,全没了那日在益州军衙中的气概,只得道:“西线战事,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宇文司马早和文博约好了的,刘鼎一出西川,便即按兵不动。我奉宇文司马之命,也是走到江陵,就停下来,等候调遣。这不,将军一出益州,宇文司马便命我率军星夜赶回,与他汇合后,一齐来追赶将军!”

“气死我也!”柳沉沙怒喝一声,道:“宇文龙勖现在何处?”

赵彪遥指一处山头,道:“就在那里。将军,这些勾当都是宇文司马的命令,我们作下属的不得不从,请将军明察!”柳沉沙鄙其为人,又想起他方才残杀弟兄的狠辣,冷哼道:“见风使舵,须留你不得!”五指加劲一扭,将他脖子扭断,扔下地去。

柳沉沙看那山头,果见有“宇文”旗号飘扬,心道:“擒贼先擒王,我先拿下宇文龙勖,不怕叛军不降。”当下打马如飞,往那小山头冲去。

这一下,所遇到的叛军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他们见到昔日的领袖,非但不退避三舍,反而大呼涌上,要拿住他领赏!跟随在柳沉沙马后的红缨军将士也红着眼睛杀上去,两相缠斗在一起。柳沉沙挥舞着夺自赵彪的大刀,左劈右砍,勇不可当,片刻间便杀出一条血路,旋风般卷上山头!山头上已无一人。放眼望去,却见西北方约两里处,一人宽袍大袖,在众军护卫之下,向远方群山之中逃窜,看马匹服色,正是宇文龙勖。柳沉沙拍马便追!

宇文龙勖实在是害怕柳沉沙的绝世神功,他虽然敢起兵叛乱,但在柳沉沙未死之前,无论如何没有胆量与他照面!他看见柳沉沙神威凛凛地向山头冲上来,连忙回马便走,一面往深山之中奔逃,一面指挥众军围追堵截,务必要将柳沉沙拦下。二十万叛军,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卷起无数浪花,层层叠叠地向柳沉沙涌来。柳沉沙冲杀一阵,虽毙敌无数,但无奈敌人越聚越多,不一会竟被困在核心,左冲右突,不得要领。

柳沉沙看看左右,跟随自己而来的部下已一个不剩,眼前刀影重重,宇文龙勖更是不见踪影,不由心头大是焦躁,心想:“这般打下去,累也累死了!”当下奋臂将大刀一抡,刀风喷薄,把敌军逼退丈余,随即站起身一蹬马背,整个人腾空蹿起,运目搜寻。只见宇文龙勖立马远处,正遥遥观望。柳沉沙大喜,身形落下之际,伸刀在马鞍上一拨,借力横飞五丈,落到一外围叛将头顶。那将尚未回过神来,柳沉沙足尖一点,又自他的头顶飞起,向更远处落去。那将被他一脚踹在头顶,当时不觉怎样,第二日夜里突然眼花耳热,七窍流血而亡。此是后话,不提。

柳沉沙几个起落,突出重围,往宇文龙勖奔去,有拦路者,一一劈死!宇文龙勖远远的见势不妙,打马又奔,驰进山里去了。柳沉沙几乎足不沾地,徒步疾追,不一刻也追至山脚。叛军大队人马救主心切,也呼喝着追来。

柳沉沙到得山下,路口两旁忽跃出几名武士,正是宇文龙勖的随从,大叫道:“休伤吾主!”挥刀杀上。柳沉沙哪里把他们看在眼里,大刀脱手扔出,杀死一人。然后和身扑上,足踢肘撞,不消片刻工夫,将他们一一打倒。再往前看,只见山路陡峭,宇文龙勖的好马扔在路上,他自己手脚并用,已爬到半山腰去了。柳沉沙暗喜,心道:“这厮慌不择路,逃入荒山野岭之中,不是自己找死么!”

柳沉沙施展轻功,追将上去,满料可将宇文龙勖一举成擒。谁知宇文龙勖的轻身功夫竟大是不弱,一连翻过几个山头,柳沉沙距他还有十丈远近,一时追赶不上。柳沉沙暗暗惊异:这厮平日倒会藏拙!更加提气猛赶。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五丈,来到一处清幽的山谷。繁花似锦、水声涓涓,幽雅如世外仙境。柳沉沙突然从人喊马嘶的战场来到这景色优美的所在,感觉上恍如隔世,猛然间刹住脚步,驻足不追——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如今追得近了,竟发现此宇文龙勖不完全似宇文龙勖!虽然身材衣着酷肖,但奔行的姿势却不尽相同。要知宇文龙勖右掌残疾,虽不致影响到手臂,然而多多少少,和旁人是不大一样的!

宇文龙勖见他不追,竟然也停下了脚步,仰天大笑——声音更是不同!柳沉沙脸色一变,浑身戒备,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诱我到此!”

“柳沉沙,你不认得兄弟了么?”“宇文龙勖”回转身来,将脸一扬,双眼像两道寒光,向柳沉沙投射过来。

“龙兄弟,是你!”柳沉沙大惊失色。这个冒充宇文龙勖的人,原来竟是自己本来亲如兄弟,后又反目成仇的绝世刀客,龙经天!

“想不到吧?”龙经天哈哈大笑:“这个计划当真不错。山外,江边,宇文龙勖和文博的大军将使你的最后一支军队全军覆没。而这风景秀丽的山谷,将成为你的埋骨之所!你我总算朋友一场,杀你之前,还替寻了个风水极佳的所在!”

“你错了!”柳沉沙回身便走:“你我之间有误会,但我今天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改日自当给你一个交代。”

龙经天一闪身,挡在他面前,道:“你又想走?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么!”

柳沉沙心系山外千万红缨军将士的生死,哪里有心思与他纠缠,往旁一跃,想夺路而去。谁知龙经天如影随形,肩膀不摇,足底横移,正好又挡在了他的前面!

“你武功大进了啊!”柳沉沙吃了一惊。

“不错!你呢,”龙经天笑道:“你大概吐血吐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罢!”

柳沉沙心中更惊,道:“吐血?吐什么血?你知道什么!”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龙经天笑道:“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的底细,一样都瞒不了我去!花飞雪英雄年少么,那是我派去暮雨山庄的;李诗雨如花解语么,她本就是我的女人!甚至,宇文龙勖的反叛,也是我一手促成、精心策划的!怎么样,这个仇,我还算报得精彩吧?”他一面说,一面欣赏着柳沉沙因痛苦愤怒而扭曲的脸孔,痛快得像焦渴的旅者在大热天里喝下一大杯冰水!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诗雨,她本是你的女人?”柳沉沙艰难地问:“是你让她来我身边的?”

“你现在才知道么?太晚啦!”龙经天尖锐地道:“正是她,让你终日沉溺女色,不理政事;正是她,教你自毁长城,杀了吴策风,使红缨军军政大权尽归宇文龙勖;从花飞雪嘴里套出你患有咯血之症的,还是她!红颜祸水,这句话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么?不过,你也用不着再恨他,因为我已经替你报了仇了!”

“怎么讲?”柳沉沙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已经杀了她!”龙经天怨毒地道:“我虽然喜欢她,但她已被你玷污过了,我还能要她么?”他从怀中抽出那柄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烟雨刀,道:“我就用这把刀,割断了她白皙的颈项!”

“哇!”柳沉沙一口血喷出来,震天大吼,狂怒中迅疾无伦地一掌向龙经天拍去。龙经天虽一再挑衅,却也一直在防虎伤人,此时见柳沉沙陡然出手,忙也大喝一声,刀交左手,出掌相迎。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双掌相交!二人各退一步,身形连晃。

这一次对掌,二人居然平分秋色,柳沉沙大是惊诧。却不知龙经天已然吃了大亏!在龙经天想来,柳沉沙激战半夜,又奔行了这么久,体力已将耗尽,这一掌自己尽可以接得下。谁知一对之下,柳沉沙的内劲仍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只震得他右臂酸麻、五脏如裂,一口血从嗓子眼直涌上来!但他既知柳沉沙是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便绝不肯在他面前示弱,硬生生咬牙挺住,把那口血又咽下肚去。

“好掌力!再吃我一掌试试!”柳沉沙被这一掌激起万丈豪情,呼地一掌又击向龙经天肋下。龙经天却不再接招,一闪身,烟雨刀划出一片朦朦血光,斜劈柳沉沙左臂。柳沉沙见刀光有异,不敢硬接,急忙闪避。身体是闪过了,刀芒一带,却削下他半片袍袖来!

“刀炁!”柳沉沙大惊。

“忘了告诉你,烟雨刀我已练成了!”龙经天一笑,挥刀横斩。柳沉沙冷哼一声,欺到他左首,出拳打向他头脸。龙经天变招奇速,单刀一立,单等他自己把拳头凑到刀锋上来。柳沉沙拳势不变,双腿一蹬,身体却向后倒飞,免了拳头受刀切之虞,拳风却仍打了过去。“嗤”的一声轻响,被刀锋一劈两半,余劲不歇,打在龙经天脸上,火辣辣的犹如中了寻常壮汉一拳!

龙经天脸上一红,和身扑上,刷刷刷连劈三刀。柳沉沙退得三步,后背已抵上石壁,龙经天又是一刀劈来,柳沉沙将身一滚,火花四溅,刀锋直没入石中!柳沉沙趁机飞起一脚,踢向龙经天小腹。龙经天不及拔刀,将身纵起,让过这一腿,刀却留在了大石上!柳沉沙也不夺刀,只出拳横击尚露在石外的半截刀身,意欲毁了这把凶器!龙经天在空中一变招,足尖勾出,踢他右耳,此所谓攻敌之所必救。

柳沉沙知道他的意图,却不得不应,回掌上击。龙经天巧妙之至地伸足在他掌缘上轻轻一搭,身子借力斜落,正好落在石边,又把烟雨刀拔了出来,往后一撩,将柳沉沙迫退一步。

龙经天烟雨刀在手,柳沉沙每觉缚手缚脚。也不知是龙经天进步太快,还是自己当真不行了,直打出三四百招外,还是奈何不了他!须知龙经天烟雨刀练成之后,武功大进。而他自己激战一夜,精力消耗极大,吐血之症日重,体力也是大不如前,此消彼涨,已渐成势均力敌之局。

从前,在今天以前,他还是一直把龙经天当朋友看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把话说开,与他冰释前嫌。不料刚才龙经天竟说出那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自己的半生事业,已将毁在他手里,自己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女孩子,竟是他的情人,而且还被他亲手杀死了!他已不再准备求得龙经天的谅解。

蓦的,他又想起了尚在江边浴血苦战的红缨军将士,在优势敌人的两面夹击下,恐怕已全军覆没了罢!他一念及此,心头大急,跃开两步,招式大变。

他卓立如岳,凝神发掌,一掌拍出,第二掌随即跟上,连发三掌,掌势绵密,力道雄浑。龙经天哪里敢再与他硬接,舞动单刀,左右趋避。但见眼前掌影重重,一股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只要被它带到一点,那也是骨断筋折的祸事!龙经天暗叹:到此地步,这人居然还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当真可惊可佩!

柳沉沙全力发掌,掌力吞吐之际,方圆七八丈范围全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劲风过处,岩崩石裂、草偃树折!龙经天刀法虽强,却也是无法抵挡。就好像狮虎虽猛,也无法与雷电交加的大自然争雄一样!他内心骇然,但也料知像柳沉沙这般发力,势必不能持久,只要拖得一时半刻,待他内力衰竭之时,不愁不胜。当下把烟雨刀舞成一团团血光,罩住全身,窜高伏低,极尽机巧闪避之能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伤敌,但求自保。

柳沉沙甫遇强敌,豪气勃发,叱咤声中,一掌掌只管打将出去,击出一掌、跨前一步,跨前一步、击出一掌,其雷霆万钧之威势,当真令风云亦为之变色!龙经天被逼得节节后退,渐渐退到了谷地一侧的山崖前。柳沉沙猛发一掌,龙经天往后一跃,落地之时,背心“嗵”的一声撞在崖上。崖高万仞,两旁是光滑的石壁,若被逼在此处,绝无活路!龙经天见势不妙,“呼”地砍出一刀,往旁疾闪,试图脱出柳沉沙掌力笼罩。

柳沉沙早料到他会如此,双掌齐发,右掌束气成钢,横扫在刀身上,将其荡开,左掌轰轰发发,斜斜击下,在龙经天闪避的前方地上打出一个大坑!他的本意,就是要凭借沉雄的掌力将龙经天困死在此崖前,若非这样,他岂会那般的不惜内力?龙经天“突围”失败,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柳沉沙见时机已到,震天价一声大喝,倾力出掌,击向龙经天胸膛!

这一掌志在必得,绝对可以置龙经天于死地!

龙经天心胆俱寒,暗叹:功亏一篑,我还是低估了柳沉沙的武功,死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不避不让,刀锋倏起,刀尖直指柳沉沙眉心,存了个两败俱伤之心。金刃劈风,呜呜作响!柳沉沙不变式,似乎也欲与他同归于尽,眼看刀尖已指到了他的额头,才忽然将头一偏,刀锋贴脸而过。他那开碑裂石的铁掌,却即将印在龙经天的胸上!

这时,他看到了龙经天绝望的双眼。这是怎样一双凄绝的眼睛!它无助地大睁着,流露出愤怒、悔恨、悲哀、凄凉!柳沉沙心里一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旧日的好兄弟,为红缨军的发展壮大立下过汗马功劳,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因为自己杀了他的母亲!刹那之间,柳沉沙掌势一偏,硬生生将掌力横移尺许,“砰”的一声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骤然间,满天血雨!

原来,龙经天实是武学奇才,在那一刀落空后立时变招,施展出最厉害的一招玉石俱焚的招数——“八方风雨”!

这一招在他初得烟雨刀与柳沉沙决战华山之巅时就已使用过。那时他的武功与柳沉沙相差太远,不但未能奏效,反而使自己从此认了柳沉沙这位大哥,崇拜有加。今天,二人再次成为仇敌,龙经天山穷水尽之时,又使出了这一招,会得到怎么样一种后果呢?

变生肘掖,柳沉沙猝不及防!龙经天的武功已远非昔日可比,这一招“八方风雨”使出,柳沉沙只觉满天都是血红的刀影,瑰丽夺目,要招架已是不及,连忙运起罡气遍布全身,抽身急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烟雨刀何其锋利,带着刀炁,轻易便割破他的护体神罡,刹时间,脖颈脸面、胸腹四肢,连连中刀!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摇得几摇,一齐倒在了地上。

柳沉沙掌力何等厉害,虽然中途转向,但哪里能够把力道完全移开?掌风扫过,“喀喇喇”连声脆响,龙经天胸骨肋骨已折断了好几根!柳沉沙的刀伤更是厉害,满身刀痕,血流如注。尤其是脖子上那一刀,几乎连喉管也被割断,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两虎相斗,两败俱伤。两个人都伤重不支,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柳沉沙在朦胧中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快,快用这把刀去把他杀了,你便再不会这么伤悲。”

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真的么?杀了他,我就可以快乐了?”

沙哑的男声,柳沉沙听出是龙经天的。而那女的,竟然像是吴倚虹。他们怎么会走到了一处?柳沉暗暗诧异,努力地撑起沉重的眼皮,将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只见龙经天斜倚在一块石头上,不住口地催促着,吴倚虹手里提着烟雨刀,面色惊惶,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原来,龙经天受伤较轻,先行醒过来,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柳沉沙面前,泪流满面。他认得是吴策风的妹妹吴倚虹。吴倚虹本一直追随柳沉沙而来,但她功力较浅,直到现在才寻到此处。龙经天深恐她替柳沉沙报仇,过来加害自己。要知他人虽醒来,力气却未复,四肢百骸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尤其断骨之处,疼痛得像万蚁撕咬!吴倚虹的武功,本不值一哂,但他现在连动一下都不可得,如何抵挡得过?他屏住呼吸,只听她独自一人絮絮叨叨地道:“冤家,冤家,你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么,却为何被人家伤成这样?躺在这里不声不响的,我轻轻一剑下去,就可以要了你的命!这样,我也算替我大哥报了仇了!”她提起宝剑,却又犹豫:“弑兄大仇,不可不报。可我心爱你,却怎么下得了手?冤家,你什么人不好杀,为什么偏要杀我的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的尽是她和柳沉沙的恩恩怨怨,她对他是爱既不能爱,恨又恨不起来,心乱如麻。

龙经天不由窃喜,便即出声道:“不错,正是他杀了你的大哥,快快将他一剑杀了,替你大哥报仇!”吴倚虹见这个僵卧在地的“死人”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大跳,跳将起来,用剑指着他战战兢兢地道:“原来你还没有死,是不是你把柳大哥害成这样的?”龙经天以前在红缨军中呆过不少时候,吴倚虹自也认得他。

龙经天道:“这等残暴不义之人,人人得而诸之。”

吴倚虹怒道:“你怎敢如此对他?我杀了你!”举剑便向龙经天砍来。龙经天大骇,无力躲闪,勉强抬刀相格。烟雨刀何等锋利,“嗤”的一声轻响,吴倚虹手中长剑断为两截。她还待提剑再砍,龙经天急叫道:“你疯了么?他才是你的仇人,你怎的砍我!”

吴倚虹一怔,断剑掉到了地上。龙经天继道:“其实,我跟他,比你还要仇恨深重!”当下简略将柳沉沙如何“荼毒”他满门的往事说了,悲声道:“你想,我本和他亲如兄弟,为他赴汤蹈火,他尚且可以这样待我,又何况你们兄妹?你对他一往情深,他又不是不知。他本来对你,也是很好的,可是后来来了一个李诗雨,他便把你忘得干干净净,连你大哥也杀了。你大哥战功赫赫,为红缨军为柳沉沙鞠躬尽瘁,在红缨军中,功劳可谓无出其右者!行军打仗,本没有长胜将军,可你大哥稍有失手,便即被他杀了,一点不念往日情份!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是啊,为了这件事,我心里一直很不快活。”吴倚虹痴痴地说。

龙经天把烟雨刀递给她,诚恳地道:“你不杀他,这个心结始终解不开,永远也不会快活。你拿这把刀去,将他结果了,从此便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

吴倚虹听他言辞恳切、合情合理,竟然便慢慢动摇,接过刀,目光呆窒地转过身来,状似痴呆。龙经天心里又喜又悲,想到灭门大仇居然要借助别人的手来完成,其实大是不甘,但是权衡之下,觉得总好过等柳沉沙醒过来后把自己杀死,便又释然。这本是不得已的事。

吴倚虹一步三摇地走过去。龙经天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大是不耐,耳听得柳沉沙气息越来越是粗重,生怕他就此醒来,大声道:“你舍不得动手,是忘了你大哥了么!”吴倚虹一哆嗦,身不由己地提刀砍下!

柳沉沙猛地双目暴睁,一声大喝。吴倚虹浑身一震,烟雨刀“当啷”一声又掉到地上!柳沉沙怒目圆睁,道:“我待你亲如兄妹,你居然听从别人的指使,要来杀我?”

吴倚虹仓惶不知所答,龙经天接口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他大哥时,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么?”他生恐吴倚虹见柳沉沙醒来,旧情难忘,改变主意,连忙将话头接过。

“龙经天,你也算狠了!”柳沉沙恨恨地道:“你为了报仇,简直不择手段!吴兄弟那日回到益州,说是在战场上遇到一行为怪异的使刀黑衣人,刀法惊人,与我军为敌,怀疑是你。我终不信,现在看来,却是不虚。你为了报仇,居然甘作朝廷鹰犬!今天,你又挑拨离间,唆使虹妹下毒手,当真可恶!”他这是提醒吴倚虹,龙经天是官家的人,莫要上了他的当。

龙经天道:“我只是和官军合作,可称不上鹰犬。”

柳沉沙道:“吴策风身为领军主将,不察敌情、贻误军机,失地千里,十余万精兵尽墨。你若是我,该当如何处置?”

龙经天一时呐呐,无言以对。

吴倚虹见柳沉沙醒来,已知自己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去,呆得久了,徒然伤感。耳听得二人不住争执,心头烦燥不已,一跺脚,撒腿便奔。“吴姑娘!”龙经天急叫,却哪里叫得住。

柳沉沙瞪他一眼,却不说话,急运内息,只想能够快快站起来。龙经天见了,豁然醒悟,忙也收敛心神,运气疗伤。二人心意相同,皆抢着想要赶在对方之前稍事恢复,方可求得一线生机,反之,则死路一条!这一场无声的拼斗,实比方才还要惊心,生死之间,只悬一线。但因表面上不动声色,不知底细的外人,是决计看不出他们正在生死相争的。

吴倚虹心乱如麻,提气狂奔。眼前的景物“呼呼”地迎面撞来,又飞快地消逝在身后。她恨,却不知道该恨谁;想哭,眼中无泪;想笑,更加的笑不出来。心中恰似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咸、苦、辣都有了,偏偏没有哪怕一丝甜!“大哥已死了,红缨军也完啦,我孤苦伶仃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想:“有情无从寄、有仇报不得,倒不如出家做了尼姑,心如死水,反倒快活!”她越想越是凄苦,放足疾走,到得后来,已是麻木地蹒跚而行,全然不管东西南北。

“咦,那不是吴姑娘么?”一个青年男子忽然挡在吴倚虹身前,急切地道:“柳将军呢?你可知道柳将军在哪里?”

吴倚虹定睛一看,竟是神秘失踪了的少侠花飞雪!这个昔日风流倜傥的英俊侠士,此刻衣衫褴褛,若非两眼依旧有神,已全然失去了往日风采。她在益州大街上甩掉花飞雪后,一直没再见他跟来,还以为他害怕此行凶险,偷偷藏起来了呢。没想到又在这里遇上他!

花飞雪焦灼地道:“你知道柳将军在哪里吗?我有急事找他!”

深潭里暗无天日,花飞雪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有多久了,只觉得潭中的鱼,大概也该被他吃得差不多了吧!潭中鱼尽之日,便是他春去无迹花飞雪毙命之时。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奇怪的是,潭中的鱼本来稀少,他吃了些时,不但未见减少,反而仿佛越来越多了。最近一次,他以鱼骨相诱,居然捉住一条尺许长的大鱼!早几日,这里肯定没有这么大的鱼的,若有,凭花飞雪的武功修为,早该发觉,捉来吃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些饿了,便将大鱼剖腹,坐在凸岩边上洗剥。忽然,他的手指在鱼的肚腹中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奇形怪状,很是蹊跷。便在怀中掏出火折,打燃观看。时日已久,那引火之物早已干了,但水潭中的情状他已了然于胸,根本用不着、也舍不得用。这不值钱的火折子,在这黑暗王国,已成了光明的象征,是花飞雪最宝贵的财富!

现在,他决定用一下。他有一个预感,一个大的机会正悄然而至,他决计不能与它擦肩而过。“嗒”的一声,火光闪耀,花飞雪只觉双眼刺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眯缝起眼睛,好容易才适应了,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细看——天,这硬硬怪怪的东西居然是一只蚱蜢,一只藏在大鱼胃里,还未被完全消化的蚱蜢!他喜出望外,一下子蹦了起来,洗干净的大鱼重新落入水中,他也浑然不觉!

众所周知,蚱蜢,是跳跃着生长在草丛与阳光间的生灵,绝无可能在这与世隔绝、不见天日的水潭中出现!现在,花飞雪在鱼肚子里将它找出来,只能说明一点——这鱼,是从外界游来的,从消化程度看,游进来的时间还不长!

水潭中的鱼为什么会越来越多,花飞雪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从落梅小筑掉下来,实质上已深入地底,潭中之水,就是从洞庭湖或沁或流进来的,水面应与湖面持平。不用说,在水下某处,应有一洞,鱼儿们便从此洞出入。近日他扔到水里的残渣剩骨较多,吸引了大批湖中饥饿的鱼儿来抢食,结果便诱来这条大鱼,给花飞雪带来无穷希望!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洞口,以及洞口的大小,可否容人通过。

花飞雪想通此节,再也按捺不住,把火折放好,“扑嗵”一声跳下水去。水面周围肯定是没有的,高于水面,水不可能流进来,水面稍低处嘛,他在头两日早已摸索过无数次了。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一寸壁面也不放过,耐心寻找。到憋不住气时,便浮上水面,稍事歇息,又再下潜。如此十余次,终于教他在离凸岩不远处寻到一处洞口,三尺方圆。他试着前进数丈,未见洞穴怎样变小,当下大喜游回,浮出水面。

他坐上凸岩,掐指算计。落梅小筑离湖边颇远,这个洞穴,应是相当长的,他很担心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持那么久。但要他就此放弃,自然不肯。当下他重新抓鱼,吃饱了肚子,再美美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活动一下筋骨,深吸一口气,潜下水,迅速向那洞穴游去。

初进洞二十余丈还好,到得后来,洞穴越来越窄,最后干脆只有狗洞大小,只有横着身子方能爬过去。又有几处突然拐弯,斗折蛇行,花飞雪不能视物,难免被碰得鼻青脸肿。到此时,他已觉憋得难受,胸闷难当,再不回头,若前路尚遥,他就只好被淹死在洞里了!但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横下一条心,咬咬牙,继续前进。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花飞雪快要支持不住,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后悔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有了一线天光,洞穴也越来越宽。他大喜之下,双手连划几划,感觉已出了洞口,往上奋力一冲,“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阳光普照,浮光跃金,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唧唧叫着飞向远渚。平凡的世界原来这般可爱,花飞雪尚泡在水中,便忍不住欣喜地笑了。

汤水淋漓地爬上岸来,喘息已定,发现此处就在暮雨山庄墙外。他深知此刻暮雨山庄已归宇文龙勖,寻思着先找柳沉沙报讯要紧,当下不敢进庄,匆匆赶到益州城,见红缨军旗号未变,心下稍定。他略事打探,知晓柳沉沙已然北进多日,尚无讯息,宇文龙勖又已领军增援,心下顿时大急!他洞悉其奸,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不敢怠慢,去大户人家偷了一匹马,也来不及换下身上脏污不堪、被水底乱石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衫,昼夜兼程地向北赶去。

他带足干粮,饿了,就在马上啃两口烧饼,困了,便伏在马背上打个盹儿,歇人不歇马,一路往北。到第二日上午,那马口吐白沫,前蹄一软,将花飞雪从马背上掀了下来。再看那马,呼哧喘气,两眼流泪,已然不行了。无奈,他只得又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再盗得一匹马。他暗自苦笑,昔日行吟江湖,挥金如土,何曾料到今日竟落到身无分文、狼狈不堪的地步!

这样,连换了三匹坐骑,终于教他在这日午时赶到长江南岸。但听人声嘈杂,他跳下马,躲到一块大石背后,放眼望去。但见诺大的江滩,四处皆是红缨军士卒,江对岸浓烟滚滚,还有些大船燃烧未熄。奇怪的是,近处的红缨军士卒头顶上的红樱都不见了。适时,一队士卒押解着一长串俘虏过来,俘虏们被长索拴在一起,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叫骂不休,身上穿的却也是红缨军服饰,头盔上一缕红缨,虽历战火,犹自鲜艳夺目!

花飞雪不敢鲁莽,寻到一僻静处抓来一小卒,详加拷问。那小卒本对叛乱心有不满,又被他威逼不过,一五一十全都说了,最后道:“南岸上以前那些弟兄,已尽数被宇文司马歼灭,王进良率八万多人投降。史鹏飞等大将坚不肯降,尽皆战死。北岸的战事大概也已经结束,有消息传过来,过江红缨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只有柳将军,整个战场不见他的踪迹。”

“苦也,苦也!”花飞雪连声叫苦。不想自己没命地赶来,还是迟到了一步,红缨军已然在官军与宇文龙勖的前后夹击下大败亏输,柳沉沙一辈子的心血,尽付黄沙!他心系柳沉沙安危,连声急问那小卒柳将军究在何处。那小卒迟迟疑疑地道:“有人说看到他像追什么人,奔到丛山里面去了,也不知真是不真。”

花飞雪大喜,不管怎样,这总是一条线索,比盲目瞎找要好。他一指将小卒点倒,便往山中寻来。这次运气倒好,进山不多久,便碰到了心儿已碎、蹒跚而来的吴倚虹。当下将她截住,询问柳沉沙下落。

吴倚虹万念俱灰,往身后来的方向一指,淡淡地道:“柳沉沙么,他正在前面山谷里,和龙经天躺着呢,你去救他罢。”

“龙经天也在?”花飞雪更加着急:“他们打起来了?”

吴倚虹已懒得说话,抬脚又走。花飞雪急道:“你去哪里,不同我一起去么?”

吴倚虹吃吃笑道:“天下之大,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山水田园、青灯古佛,何处不可栖身?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便罢。”嘴里说着,渐行渐远。

花飞雪有一刻怅然,但他来不及多想,叹了口气,又急急地向吴倚虹所指的方向奔去。

龙经天大喝一声,左手抚胸颤巍巍站起来,踉跄上前,拾起吴倚虹失手跌落的烟雨刀,大笑道:“柳沉沙,你终须死在我的手里!”边笑边咳,一步步挨了过来。

柳沉沙运气正到紧要关头,明知大敌提刀走近,却也无发可施。龙经天道:“你现在才死,已嫌太迟了,多害得多少性命!”挪到柳沉沙面前,一刀劈下!

柳沉沙一震,但觉丹田中一股热气奔窜出来,直冲上头顶,一声虎吼,跃起身来!龙经天一刀劈下,柳沉沙躲闪已是不及,本能地抬臂一挡,烟雨刀闪起一道血光,一掠而过。柳沙右掌一凉,除大拇指外其余四指齐根而断!

柳沉沙虎吼连连,趁机欺进身去,连攻几招。龙经天回刀不及,只得后退,忽一脚踩到一块小石,一个趔趄,胸肋伤处剧痛。动作稍慢,柳沉沙左手食指点出,正中他麻穴,龙经天浑身酸软,委顿倒地!柳沉沙也一屁股坐倒,呼呼喘息。

龙经天强忍疼痛,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骂道:“柳沉沙匹夫,你既赢了,要杀便杀,还等什么!”柳沉沙摇摇头,却不答话,盘膝坐好,想将气息调匀。

“柳贼在这里了!”山谷入口处忽然大噪,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一将,却是已投降官军的刘信。原来,宇文龙勖率军北上,与文博汇合之后,文博即将麻城一役中或擒或降的红缨军将士归还给宇文龙勖,以示感谢。龙经天将柳沉沙诱到此处格杀,原是与宇文龙勖约好的,宇文龙勖久不见龙经天回报,担心有失,便命刘信带人寻来。刘信属下的人,早已作官军打扮了。

刘信见柳沉沙跌坐于地,一身上下血迹斑斑,状至虚弱,不由大喜。但他生性小心,忌惮柳沉沙武功了得,惟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下约束部下,只令两个小卒上前试探。

柳沉沙见大队官军寻到这里,心底发凉,已大概料知了山外争战的结果。两个小卒畏缩上前,看他一无反应,发一声喊,挺枪便刺。柳沉沙右手已残,伸左手拾起烟雨刀,横刀一格,将两杆长枪枪头削断,再一刀,将走得较近的一卒杀了。另一卒大骇,回身便奔。柳沉沙收刀而坐,并不追赶。

刘信见了,心下大喜,料知柳沉沙已是强弩之末,马上命部下呈扇形散开,攻上,生擒或杀死柳沉沙者重赏。虽人人都惧柳沉沙勇力,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立时响应者无数,冲上去将柳沉沙围在核心,枪挑刀砍,不一而足!柳沉沙实在虚弱已极,站不起身来,但他素来勇悍,处境越是凶险,求生的**便越是强烈,身体的潜力发挥到淋漓尽致!他挥动烟雨刀,见招拆招,见敌杀敌,一时间血肉横飞,只杀得众官军哭爹叫娘。

但官军终究人多势众,柳沉沙杀得一阵,力气渐渐不支,一卒挺枪刺来,自背后刺中他膀臂。柳沉沙大吼一声,反手一刀将那人杀了,挥起一道刀光,将众兵逼退一步,心头无限苍凉:不想我柳沉沙英雄一世,今日死于乱刃分尸!长叹一声,回刀砍向自己脖颈,便想自绝!

“柳兄不可!”半空中一声大叫,一条人影从谷地一侧的山崖上直堕而下,在空中连变几次身形,轻飘飘落到地上,已离柳沉沙不远。他并不稍歇,又是一个腾身,正好落进包围圈中,人未落地,剑雨已然四处洒落!惨叫连连,顿时,围在最里一圈的士卒尽皆中剑滚倒!

来人一把抓住柳沉沙手臂,叫道:“柳兄,不可轻生!”

柳沉沙惊喜交集,道:“花兄弟,你来了!”

花飞雪按吴倚虹指的方向,一路寻找柳沉沙,谁料吴倚虹昏头昏脑,指的方向并不全对,找出十余里,不见她所说的那座山谷。他着急起来,心想登高望远,或可一试,便就近爬上一道山梁,想勘察一下地形。谁知刚爬上去,便听到脚下传来呼喝格斗之声,探头往崖下一看,正好看到柳沉沙欲引刀自绝,情急之下,忙出声喝止,拥身跳下!总算他轻功卓绝,从这么高的绝壁上跃下,毫发无伤,及时搭救了柳沉沙。

“柳兄,小弟误中他人奸计,对你不起!”花飞雪诚恳地道。

“过去之事,还说什么?”柳沉沙一指躲在远处的刘信:“花兄弟,你替我去把那叛徒杀了,为吴兄弟报仇!”

“好!”花飞雪使开金风玉露剑法,将又将围拢的兵卒再次杀散,疾射而起,如一颗陨星般向正往谷口逃遁的刘信扑去。刘信自柳沉沙向他一指,就在准备逃了,可万料不到才刚刚起步,头顶风声飕然,眼前一花,花飞雪已眉目含怒地挡在他面前!

“这,这不干我的事,”刘信只觉喉头发紧,咽着唾沫道:“陈家集劫粮和叛投官军,都是宇文龙勖教我干的,我也没有法子!”

“远的不说,今天带人来此谋害故主,便罪不容诛!”花飞雪哂道:“废话少说,拔你的刀,我让你死得像一员武将!”

刘信看他神色,自知无幸,大叫一声,拔刀便砍。刀到中途,他也未看清花飞雪如何动作,只觉喉头一凉,一把利剑已刺穿了他的喉咙!余下众兵见花飞雪如神兵天降,一现身便如砍瓜切菜般杀人,早存畏惧之心,此时一看主将被杀,齐声发喊,作鸟兽散,转眼之间,跑得一个不剩。

花飞雪回到柳沉沙身边,伸手相扶,道:“你还好么?咱们须得尽快离开此处,隔一会,官军定还会大举前来。”

柳沉沙吐出一口血,推开他道:“我不要紧,你且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指着躺在不远处的龙经天。花飞雪这才注意到他,惊道:“他怎么了?”急步上前。

“呸,狗贼!你家大爷自然活着,不用你操心!”龙经天开口便骂,呼呼喘气:“花飞雪,你本是我的朋友,怎的帮他?莫非,连你也贪图他的权势?现在,他可什么也没有了!”

“龙兄,你完全错了!”花飞雪叹息。

“是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柳沉沙道:“花兄弟,你从山外来,外面战局如何了?”

花飞雪神色黯然,垂首不答。柳沉沙什么都明白了,心头一阵苍凉,无语向天。

龙经天哈哈大笑,直笑得差些背过气去,道:“报应,报应啊!”

花飞雪忽“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经天脸上,喝道:“你笑什么?遭报应的是你啊!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根本中了人家的奸计,成了别人手里的杀人利刃,还有脸得意!”

龙经天被打得懵了,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所以。花飞雪又觉不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在落梅小筑中与宇文龙勖的对话原原本本跟他说了,叹道:“你这般做,何止是对不起柳大哥、对不起红缨军兄弟?甚至对不起你的全家、对不起你自己!还,还有诗雨。”他一想到李诗雨,又忍不住心痛如裂。

龙经天听到此处,整个人像是呆了、傻了,空洞地睁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柳沉沙惨笑道:“事已至此,你何必说出来,让他心头难过?两位兄弟,再见了。”他抬起手掌,举到头顶,便想向天灵击下。

“柳兄,不可!”二人齐声大叫,花飞雪便想扑过去,但又恐不及,连忙劝道:“红缨军虽然暂时失败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么!”

柳沉沙姿势不变,惨然道:“我已快四十的人了,健康状况如江河日下,你们以为我还有精力、有时间从头再来么?诗雨已死了,我也实在很累,你们保重!”手起掌落,一代枭雄,碧血黄沙!天暗了下来,山风呜咽,似乎也在悲叹着一位绝世英豪的夭亡、一颗辉煌巨星的陨落。

龙经天放声大哭,花飞雪拄剑而立,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龙经天又恨又悔,抹一把泪,惊觉自己可以动了。原来,柳沉沙重伤之后,气力有限,这穴道点得并不深入。龙经天连滚带爬,挣扎到柳沉沙跟前,抚尸大哭。末了,拾起烟雨刀,叫道:“柳大哥,兄弟对你不住,这便下来陪你!”倒转刀尖,向心窝扎下。

花飞雪夹手将刀夺过,喝道:“你要干什么!”

龙经天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柳大哥虽不是我亲手杀死,但我的所作所为,无不是把他推上绝路!柳大哥待我情深意重,我卑鄙下流,负他良多,可直到刚才,他还是不忍杀我,才让我有机可乘,重伤了他!我不仁不义,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就凭你的本事,害得死柳大哥么?”花飞雪厉声道:“柳大哥真正的仇人,应该是颠覆了他一生事业的宇文龙勖,也就是让你惨遭灭门惨祸的幕后主使!你既然知道对不起柳大哥,便该保重身体,振奋精神,为他报仇!你若自戕以谢,实为畏罪,柳大哥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你!”

龙经天苦笑道:“实质上,死与不死,也由不得我了。我选择自裁,不过是给柳大哥一个交代,同时也让自己死得好受一点而已。”

“此话怎讲?”花飞雪皱起眉头。

龙经天吃力地道:“我自恃近来武功大进,柳大哥却已盛极而衰,所以一上来便全力和他对了一掌。谁知他的掌力,还是非我所能相比,但我争强好胜,咬牙苦撑,不肯比他多退后半步,结果直震得五脏六肺都已移位!后来又是死缠滥打,不得调息,伤势加重,已足致命。刚才,我使出八方风雨伤他之时,又受了他一掌。虽然他故意打偏,但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我不单肋骨骨折,经脉也已断了,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之所以不死,是不想死在柳大哥前面而已。”他喘了口气,道:“我想,我支持不到为柳大哥报仇了。”

花飞雪急道:“你怎不早说!”将他抱在怀里,右掌贴在他背心,真元内息,绵绵不绝地运送过去,为他疗伤。龙经天挣扎道:“你不用浪费真气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

花飞雪废然收掌,经方才那么一试,他已知道龙经天所言非虚,不由黯然。龙经天强笑道:“看来,替柳大哥报仇的重担,只好请你一肩担起来啦。宇文龙勖这人太过阴险,你要小心。”他拿过那柄江湖人谈之色变的烟雨刀,道:“你说得不错,这把刀,杀气太重,终非祥物。它杀的,不是我的情人,便是我的恩友,实在留它不得!花兄,原谅我不能把它送给你了。”说罢,对直身下土地,一刀插下,直至没柄,再拍上一掌,让这柄纵横天下的名刀,彻底消失了踪迹。

花飞雪看着他做这些事,一言不发。龙经天脸色潮红,握住花飞雪的手,道:“花兄,柳大哥的事就拜托给你啦,兄弟先走一步,找诗雨、柳大哥赎罪去了。”身子一挺,自绝心脉而亡。

青山之巅,多了两座新坟。

两坟紧紧地靠在一处,他们生前是一对不共戴天的冤家,但愿在九泉之下,能够握手言欢。花飞雪想。他将他们带到此处安葬,一是登临绝顶,方才符合他们武林大豪的身份,其二,也是为了将柳沉沙的尸首藏匿起来,免遭朝廷鹰犬及宇文龙勖之流的荼毒残害。是以,连一块墓碑也没有,一抔黄土,尽掩风流。

天风浩荡,花飞雪肃穆而立。天地之间,似乎只余这万古悲风,在人世间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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