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素,山林静谧。时断时续的猫头鹰叫声在远处的山林间萦回。
徐天水蜷依在一个六尺见方的半圆土堆旁,土堆是一座新垄起来的坟。
坟地周遭黄土裸露,白色的铜纸钱散落一地,外围绿草丛生。
更远处,透过林木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潭泉水澄澈如境,月辉倒影水面,光晕四散开来。
万物显得静穆而诡异。
“阿……爷……阿爷。”徐天水双目微闭,满面倦容,迷迷糊糊嘟囔着。
他的一只手垂在墓碑上,另一只手搁在脖颈处。
手里紧拽着挂在脖颈上的一个墨绿色貔貅玉坠,玉坠系在一根已经陈旧褪色的红绳上。
白日以来,经过起丧、出灵、引路、请水、入土、封墓、谢孝等繁琐而嘈杂的出殡程序后,徐天水终于陪阿爷走完了最后一程。
此刻,他只想单独一个人呆在阿爷身边,和阿爷说说心里话,哪怕是隔着一层黄土。
七天前,正在和导师一起研究分析一块挖掘自贵州安顺关岭的“新中国龙化石”的徐天水,在接到同村发小蛮牛的一个电话时,“哐当”一声把手里珍贵的化石摔了个粉碎。
阿爷过世了。从那一刻起,徐天水的世界宛若坍塌了。
徐天水匆匆向导师请假,返回宿舍收拾行礼,正好碰上翘课在宿舍打游戏的室友“四眼”。
四眼本名谢祖文,老家在广东潮汕。祖上世代下南洋跑航运,后来主营文物生意。
在他身上继承了潮汕商人的精明和活络,父亲希望他学习企业管理,未来继承管理家族文物生意。
四眼对生意极其厌烦,却反而对历史和文物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悄悄填报了江汉地质大学,选了一个历史学专业,此事也进一步加大了父子之间的隔阂和矛盾。
因他带了副眼镜,而且眼镜贼溜贼溜的,于是同学给他取了四眼的外号。
他虽和徐天水同寝,但却是历史学专业的大三学生,而徐天水则是在地质学专业,两个专业的部分科目互有交叉,一些课程共置,所以学生有时候是一堂听课,混同住宿。
三年下来,徐天水和四眼渐渐成了最要好的死党。
得知情况后,四眼死活要陪徐天水一道回去,当即打了个电话给班级辅导员,脸不红心不跳就安了个自己爷爷过世的借口,请了十天假。
其实四眼爷爷在数年前就过世了,徐天水也拿他无语。于是二人简单收拾行装,即刻跳上从武汉直抵江西的动车,星夜赶回龙源村老家。
阿爷膝下无子无女,多年来仅与徐天水相依为命,徐天水则以唯一孝孙的身份负责操持阿爷后事。
龙源村多为徐姓,位于郭璞峰主峰山脚,与环绕散布于郭璞峰周边的鹊湖、柳树下、徐湾、沅湾、六家坂、阴墩下都为徐姓村,共称“七族下”。
七族下有自己一套完备而独特的丧葬文化。所有的丧葬规例则来自宗族世代相传的一本《葬谱》,仅由各族“执事”持掌,并传给下一代执事,一般的族人从生至死都没见过。
而《葬谱》的来历,据说就是晋代隐居于此的风水鼻祖郭璞专门写给徐氏先祖。
按规例,凡族人丧事要“作七”,即七日停柩,七族守祭。
从死者仙逝之日起,每日由各族人依次派出一名执事,协助家属完成七道丧葬程序:宣丧、行殓、开荒、服孝、做道场、堂奠、引殡,直至下葬封土为止。
不论贫富人家,都要严格按照这些规例超度亡者,否则即认为会导致亡灵不安、祸荫子嗣,同时也是对家族的大不敬。除非是遗孤绝户。
按执事的说法,《葬谱》规定:“无养无嗣,未冠及笄,不鸣不锲,无土而火。”
意思是死者生前如果没有要赡养的双亲并且没有子嗣继承的,或者未满二十的男子、未满十八的女子亡故,不能按照“作七”的程序鸣放“地炮”及烟花爆竹,不能立碑锲字,不能全尸土葬,只能火化以后抛洒。
能够入土为安是七族下人得以善终的夙愿,当然也是阿爷的夙愿。
然而,在阿爷入土这件事上却发生了一段风波。
风波则和徐天水有关。
实际上,徐天水并非阿爷的血缘亲孙,而是阿爷捡养的孩子。
徐天水和阿爷的机缘机遇,正是开始在阿爷下葬之地不远处的那潭泉水旁。
二十一年前,郭璞峰主峰半山腰,一潭泉水澄澈幽深,四周古木葱翠,藤蔓横生。
水潭旁倚山一面的绝壁上,中部被枝枝蔓蔓的葛藤掩映的地方,两个巨大的摩崖石刻大字若隐若现:玉泉。
当地人将此地呼作玉泉岭。
这玉泉呈圆形,方圆约三十余米,终年不溢不竭。
实际上,郭璞峰湖泉众多,沟涧遍布。
玉泉并无特别之处,所不同的是,这是郭璞峰唯一有摩崖石刻命名的泉眼。
玉泉距离山脚的龙源村约五六公里,因龙源村口自古就有一口古井,相传为郭璞所凿,名曰郭璞井,足够村寨人畜饮用,所以村民从不到玉泉来汲水。
偶有一些村民会来此游泳玩耍,但经常有人坠水溺亡,其中不乏一些水性极好的“水练子”。
那些险些溺水的人回来就说,感觉水下有什么吸力似的,把人往下拉坠。
潭水深不见底,那些溺水的人往往死不见尸。
有家属专门从邻镇的鄱阳湖请来专业的打捞人员,潜水四五十米极限也看不到底。
曾有打捞人员说看到水潭下面好像有个黑乎乎的无底洞,或许就是消水洞,不敢再靠近了。
日复一日,各种各样传闻渐渐流传下来。
有人说水里有水鬼,那些溺亡的人就是游泳时被水鬼拽住了脚。
有人说下面有个直通阴曹地府的洞,这些人被冲到了阴曹地府的冥河去了。
还有人说看到过潭里出现一种龙头龟背的怪物,在月圆时候就会冒出水面,吸取月亮灵气。
这些传闻年代久远,逐渐也就成了村民用来吓唬孩子,禁止孩子到玉泉游泳的坊间故事。
这一日,龙源村村民徐老憨深入郭璞峰主峰老箐林砍藤条,赶集日好拿到乡集上去卖,以换取一些油盐补贴家用。
徐老憨本名徐厚土,老憨是村民给他起的诨名。
因他年少时父母双双抱病身亡,靠吃百家饭、帮百家工长大。
成年后在本族执事的撮合下,娶了邻镇的一个周姓女子为妻,婚后不久周女就怀上身孕。
正当老憨对未来有所寄盼之际,周女临产遇难产而死,孩子也没能保住。
于是村民有说他命硬,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也有说他家祖坟的风水不好。
村民渐少同他往来,加之为人秉厚,言语不多,就有人给他起了老憨的诨名。
他也从不与人争辩,自过自的营生,从此就孤身独居,靠种几亩祖地和砍山打材勉强维持生计。
这日,徐老憨砍上山打材,不知不觉打到玉泉附件的一处密林处时,隐隐听到婴儿啼哭,当即吓了一跳。
徐老憨年过五十,尽管从未见过古怪事,但是想到流传已久的玉泉传闻,还是不觉心头一悚。
仔细聆听了好一阵,确实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于是四下找寻,终于在水潭边靠近绝壁处一株芭蕉叶的下方,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婴儿。
婴儿仅有半岁大小的模样,被搁置在一个菱形的黄色“大瓦片”里。
徐老憨之所以把它当成大瓦片,是因为他也叫不出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造型像木船,中间凹下去,但又整体呈菱形,四个菱角卷起并向四方延伸。材质看上去就像是村里用黏土烧制的陶土瓦,但却比陶土瓦光滑细腻。
徐老憨想起,这样形状的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以前有外地风水先生来村里帮人看地,在风水先生背的青囊袋子里见过这样一个东西,不过那却只有巴掌大小,黄铜材质,名称好像叫做引龙盘。
他见过一次风水先生把引龙盘放在地上,把水注入盘中,然后根据水里的纹路,指出哪块地风水好,哪块地风水不好。
徐老憨走近细细查看,婴儿被一块绣满奇特图案和符文的丝质锦帛包裹着,躺在大瓦片中间。
大瓦片上方,一株芭蕉叶伸出来。芭蕉叶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想来定是这潭水湿气凝结而成。
此时,正好有一滴露水顺着叶脉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滴进婴儿口中。
婴儿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红线编织的细绳,绳上挂了一个小巧的墨绿色貔貅玉石吊坠,这个吊坠被婴儿白嫩的皮肤衬托得格外醒目。
婴儿看到徐老憨,立即停止了啼哭,转而咯吱抿笑起来,看得徐老憨又爱又怜。
他小心翼翼把婴儿抱了起来,伸手一模,发现婴儿全身冰凉,而小脸上竟也蒙上一层薄薄的湿气,估计已在潭水上漂了不下两三日。
徐老憨觉得甚是奇怪,莫非这婴儿就是靠芭蕉叶上的露水,才能存活下来。
都说“三日饭七日水,阎王已到魂不归”,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吃饭最多能活命三天,如果有水喝的话能活命七天。
徐老憨仔细检查了一番,是个男婴,身体健康,与一般婴儿并无两样。
他心想,这孩子难道是被人遗弃在这里?
虽然那个年代经常有人把女儿或是残疾的婴儿遗弃,但都会选择能够让人发现的路口或者村寨附近,谁家会把孩子带来这深山老林?
村寨的村民,看这孩子包裹的布料也不是普通人家的。
外地来的游客,一般很少人来会来龙源村,就算偶有一些政府官员、学者、游人来,也是直接奔着山顶郭璞石屋去的,据说那是晋朝风水祖师爷郭璞隐居的地方。
徐老憨四下喊了一阵,不见人有回应,直等待天快黑了,也没见人迹。心想先把孩子带回家喂养过夜,隔日再去找寻孩子父母。
于是徐老憨连盆带孩一起抱着下了山。
当晚给孩子重新铺了被褥,更换裹布,用芭蕉芋粉和新玉米糊了粥给孩子喂食。
说来也是有缘分,孩子和徐老憨在一起竟也不哭不闹。
此后一连数日,徐老憨抱着孩子走遍七族下,四处打听谁家丢失孩子,以及最近是否见到外地人来过,都说没有。
每当乡邻问起孩子的来历,徐老憨只说是在村前的水井边发现的,没有提到玉泉的事情。因为联想到关于玉泉的传闻,徐老憨不希望村人又扯出关于孩子的闲言闲语。
多方找寻无果,村民就劝徐老憨,孤苦伶仃一个人,不如自己收养,以后也有个人能给他养老送终。
徐老憨心想也是,不如先养下来,哪天孩子父母来寻找也有个着落。
徐老憨于是寻思给孩子起个名字,他没读过书,不懂文化,不知道取什么。
一日,徐老憨背着孩子路过一户治丧人家,听到阴阳先生诵经念到:天生水养,风扶光度。驾鹤西去,魂归太清。
他虽不懂什么意思,但想起那日在玉泉边见到孩子时的场景,尤其是露水滴落那一幕,于是决定给孩子取名:徐天水。